晚明著名的科学家徐光启曾经在崇祯朝时担任经筵讲官和日讲官。他的儿子徐骥在《文定公行实》一文中记载:“戊戌今上(崇祯帝)即位,诏起原官,侍日讲,补经筵讲官。” 遴选讲官的标准是要“学问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学术纯正,持己端方,谋虑深远,才智超卓,通达古今,明练治体者”,即不仅看其人的学问才智,更注重受选者的道德修养。 徐光启正是由于他的博学通识以及品行端方,而被大臣们推选担任讲官一职的。
徐光启像(原画由土山湾绘画馆于1905年为参加巴拿马博览会而作,现存美国旧金山大学利玛窦研究所)
王重民先生辑校的《徐光启集》中存有一篇《经筵讲义》 。经筵,是为帝王研读经史、学习治国平天下之术而特为开设的御前讲席。史载汉宣帝曾命儒臣讲五经于石渠阁,唐玄宗置集贤院日讲经史。到了宋代,始有“经筵”之正式称谓,并置学士,规定时日入侍讲读。但是,上述经筵之事始终未能制度化,把经筵建成国家经制中的一项崇高制度,是明代中叶之初才确立的。
根据《明实录》的记载,经筵官职主要有知经筵事、同知经筵事、经筵讲官、日讲官、侍经筵宫、展书官和执事官等官职 。徐光启任职的就是经筵讲官和日讲官。
经筵官(讲官)负责经筵讲读,由兼有翰林院修撰以上职衔的各衙门高级官员、国子监祭酒等担任,额无定员,视讲读需要增减。日讲官负责日讲,上至大学士,下到翰林院侍讲、侍读均可担任,一般由翰林院各官进讲,额无定员。
经筵讲读可分为经筵与日讲。经筵,又名月讲,规定在一年的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十月中的逢二(初二、十二、二十二)日中举行,地点在宫内文华殿。经筵有一套铺陈的繁文缛节,实际上是明朝帝王“缉熙圣学”的一种仪式。真正供明代帝王学习知识的是日讲,一年中不受季节限制,随时举行,地点同样在文华殿。 《徐光启集》中所载《经筵讲义》自《徐氏宗谱》卷四迻录,原标《日讲官徐光启》 。有据于此,这篇文章应当是徐光启为崇祯皇帝作日讲时准备的讲义,或许改名为《日讲讲义》更加确切。
这天徐光启为皇帝讲解的是《大学》中的一句: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徐光启阐述说:
这章是释经文的物有本末。曾子先引孔子之言说道:若论听断词讼,使他曲直分明,则凡明哲之官,忠信之长,皆可能之。我也与人一般,不足为难。必是使那百姓每相爱相敬,自然无有争讼,乃可贵耳。孔子之言如此,曾子又申解之,说:那争讼的人诈伪不实,他的言词多有虚诞,圣人能使那无实的人不得尽其虚诞之辞,此岂刑法以制之哉!盖因盛德在上,大能畏服民之心志故也。如何谓之大畏?书曰:“德威惟畏”,又曰:“惟天明畏”,圣人使人畏德,从心志上发出来,与畏天一般,岂不是大畏所以能化诈伪为诚实,自然无有颠倒曲直,以虚辞相争讼者矣。夫无讼是民德之新,所以使民无讼是己德之明,必己德明了,然后能使民无讼。可见明德为本,在所当先;新民为末,在所当后矣。所以说,此谓知本,而经文所谓物有本末者盖以此。……
明代学者非常崇尚宋学。明初胡广等人编辑的《五经四书大全》,全采用宋元学者的说法。而且明代通过八股文选拔读书人,考试的标准答案也参考《大全》、《四书集注》等书。《大学》中这段话引用的“子曰”,是《论语·颜渊》里的话,《论语集注》已有阐释。此处朱熹只对《大学》“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作了解释:
犹人,不异于人也。情,实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徐光启的讲解正是围绕着集注展开:“物有本末”四字源于“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圣人能使那无实的人不得尽其虚诞之辞”源于“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因盛德在上,大能畏服民之心志故也”源于“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朱熹强调要用“德”来畏服民众的心志,徐光启也以“德”字为中心,“夫无讼是民德之新,所以使民无讼是己德之明,必己德明了,然后能使民无讼”。但是仔细分析这两条解释,会发现徐光启还多说了一句:“大畏所以能化诈伪为诚实,自然无有颠倒曲直,以虚辞相争讼者矣。”朱熹并没有提到“诚实”这一说法,那么这种见解是徐光启发明的吗?
查找《礼记·大学》篇较早的解释,汉末郑玄说:“情犹实也。无实者多虚诞之辞,圣人之听讼与人同耳,必使民无实者不敢尽其辞,大畏其心志,使诚其意不敢讼。”朱熹其实并不像后世盲目推奉自己那样一味以义理解读经书,他所作的集注在很多地方参考了汉学对经籍的解释。这一条的注释便是参考了郑注,比如“情,实也”就信从郑玄“情犹实也”的见解,只是他在其中增加了一个“德”,作为释读文本的核心。不过,郑玄“使诚其意”的说法朱熹并没有采用,因为朱熹注重的是“畏服”。此外,再查找宋儒黎立武的《大学本旨》,其中说:
自篇首“大学之道”句,而释之以序,则格物、致知、诚意三条当着于此。……详于前而略于后,故此不复条释。独掲“此谓知本”一语,而引“听讼无讼”,明之三条之义融贯无遗矣。自“明而诚言之则物格知”至“而后意诚”,自“诚而明言之则”至“诚为能尽人物之性”。夫听讼而得其情者,诚求之也;民不敢矫情饰辞,以欺其上,心悦诚服而至无讼者,诚应之也。上以诚求,下以诚应。曾子尝曰: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诚之至也。夫修身,本也;诚者,又修身之本也,知之至者,莫尚乎此。故曰:此谓知本。
这段话涉及到了“诚意”,但也是从郑注中化出来的。只不过黎立武的“诚”作副词用,意思是以诚恳的态度;而郑玄“使诚其意”就是“使其意诚”,和徐光启同样把“诚”当作名词来用,都是“诚实”的意思。因此徐光启的“化诈伪为诚实”一语很可能根据郑注而来。
徐光启纪念邮票
虽然明代中叶有学者研究汉学,开启清代朴学的先河。但综观有明一代,宋学仍是主流,“甚至在个别人引用《注疏》时群起惊讶” 。徐光启此处的解释与汉学正宗郑玄的注释相同,或许是暗合,但更可能的是他在准备讲义时参考了郑注。徐光启的博学在当时“名噪南北” ,曾应顺天府乡试,高中榜首。他的学识不限八股宋学,政论兵策等也多有研读。甚至在朝廷面对时,当着崇祯皇帝的面说:“若今之时文,直是无用。” 因此,凭着他广阔的视界,汉学和宋学兼收并蓄是很可能的。
再看对孔子“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的解读。朱熹并未对此句解释,只是引了范、杨二家的说法。范氏曰:“听讼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矣。”杨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狱,而不知以礼逊为国,则未能使民无讼者也。故又记孔子之言,以见圣人不以听讼为难,而以使民无讼为贵。”这两条都只是抽象地解释了听讼与无讼的关系,而徐光启则更为明了地提出:若论听断词讼,使他曲直分明,则凡明哲之官,忠信之长,皆可能之。我也与人一般,不足为难。必是使那百姓每相爱相敬,自然无有争讼,乃可贵耳。
何晏《论语集解》引王弼注:“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讼在于谋始,谋始在于作制。契之不明,讼之所以生也。物有其分职,不相滥争何由兴?讼之所以起,契之过也。故有德司契而不责于人,是化之在前也。”徐光启的说法与之也大相径庭,可见他是结合了自己的思考后,进行了独立的阐述和发明的。
徐光启根据《大学》里的这句话还作了引申:
新民的条件甚多,这里只说个听讼是为何?讼者争也,天下本无事,其有事者皆起于人心之争,争之端还是讼,争到那极处就是乱了。所以一家不争便是家齐,一国不争便是国治,天下多不争便是天下平。……说个睦,说个平,说个和,总来也只是个不争。
崇祯帝即位后罢黜魏忠贤,但“阉党”并未铲尽,内阁党派又纷争不断。徐光启从《大学》的“无讼”引申到“不争”,完全是他有感于时事而作的发挥。
以上的一段讲义在卷帙浩瀚的《徐光启集》中并不起眼,相对那些算学、历法、政论、兵策而言或许不足一道。但从这篇短小的文字中也能发现,徐光启在给皇帝讲课时敢于不囿于当时风气,破除宋学门户之见,结合时政,讲究经世致用的见解——这完全是他的性格和远见卓识造成的。崇祯元年九月初二,徐光启上奏《敬陈讲筵事宜以裨圣学政事疏》,直陈“所讲经书及通鉴宝训数条,一览可劲,而自辰及申,殆将半日,恐裨益少而光阴多矣”,认为日讲经籍于时事无补。他提出建议,“事体不同,或有一览可决,或有屯田、盐法、河漕、水利等事,中多古今沿革,利弊因缘,必须备细考求,精加参酌” ,就是希望崇祯帝能多留意于实用之学,拯救王朝于危难之际。
徐光启半身雕像
正因为徐光启这样的性格和卓识,才能够坦然接受西学的历法天文知识,从事农学研究和火器建造。明清时期传教士有很多,但是只诞生了一位徐光启,这不光是时代造就了他,更与他一贯的学风是分不开的。
(作者系徐汇区文物文化管理办公室主任、馆员)
技术支持:上海江帆网络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