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元之初，当海派画坛的发展步入登峰造极阶段，以高剑父、高奇峰、高剑僧三兄弟（图1）为首的“岭南画派”创建者们也登陆上海，利用沪上良好兴盛的艺术交流平台与包容和谐的艺术创作氛围，为岭南画派打造出了一片崭新天地。与此同时，他们也就海派绘画的繁荣演进群策群力、共襄盛举，从而赢得海派前辈与同道的广泛认可 。由于“三高”留学日本汲取艺术营养的专业背景，其“折衷中西，融会古今”的绘画艺术理念，其实跟海派绘画“不中不西、不洋不土、不新不旧、不古不今”的艺术主张 ，可谓异曲同工。故而从某种意义上讲，海派绘画跟岭南画派的立意基本一致，两派均由上海起步而并驾齐驱，和而不同。岭南画派领军者们别具一格的绘画特色，后来在其故土反而引发负面影响和争议，乃至遭遇追求传统国画风格艺术家的集体排斥、围剿而被打入另册的尴尬局面，但这种局面始终未曾在上海上演过。所以，有学者认为：早年的上海是岭南画派初创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福地 ；更有学者主张：上海为岭南画派早期活动的最主要据点，“后来他们的绝大多数作品散落于上海，以至于广东省博物馆所藏诸作大多源于该地区，也是因缘于此。”
图1 高剑父（左）、高奇峰（中）、高剑僧（右）三兄弟
值得沪上文史和艺术史学者关注的是，“三高”来沪之际，主要在当初上海新闻、出版事业运作发达的福州路、棋盘街（今河南中路、广东路）一带创办《真相画报》，参与反对袁世凯倒行逆施的“二次革命”，稍后开设“审美书馆”从事美术商业活动，并创作了一系列具有折衷画派面貌的绘画作品。他们跟徐汇艺脉的因缘际会，大抵也发生在此时。
1912年6月5日，《真相画报》旬刊正式在上海创刊（图2），高剑父大弟高奇峰兼编辑与发行人。这是一本集摄影、绘画、文字并重的旅沪粤人刊物，以“监督共和政治，调查民生状态，奖进社会主义，输入世界知识”为宗旨。而事实上，在该刊出版之前的5月13日，旅沪画家黄宾虹业已在上海《神州日报》发表《〈真相画报〉出世之缘起》，对即将问世的这本新刊物的特色、性质作了如上重点推介。6月1日，《太平洋报·文艺消息》编者案又有载曰：“泾县胡子寄尘（胡怀琛），南社社友也，昨来一简，述发起《真相画报》事。并云：‘此函能置之《文艺消息》内尤感。’函略曰：‘宾虹、醒迟（清末民初漫画家马星驰）、冠天（高剑父兄长高冠天）、奇峰诸子编一《真相画报》，讨讲美术，描摹事态。’”据此不难发现《真相画报》注定跟沪上暨旅沪南社成员关系密切，因为上述包括画家黄宾虹在内人士多为南社社员。
图2 1912年6月5日出版的《真相画报》旬刊第一期
《真相画报》创刊后的7月18日，南社成员蔡守致函黄宾虹道：“……闻高氏昆弟皆有所恋，恒尠在报社，如此，安能成事乎？可惜可惜。再论画报事，另笺请与高氏同看为幸。”
这里所说的蔡守（1879—1941），原名珣，一作绚，字哲夫，又作喆夫，刻印自称“南社蔡守”，室名寒琼室，广东顺德人。清末因妹夫佛莱蔗供职于英国驻沪领事馆，遂偕夫人北上申城 ，先后与旅沪粤籍学人邓实、黄节发起“国学保存会”，与南社社友、上海金山高燮、姚光组织“国学商兑会”，负责邓实在沪主办的《国粹学报》的编辑事宜。1909年，蔡守再度来沪，赁屋徐家汇孝友里 ，与柳亚子、高燮、黄宾虹、刘三、苏曼殊、朱葆康等南社精英过从甚密，系唯一参加过同年苏州虎丘南社成立会议的广东人士。1912年冬，蔡守与一年前筹划发动广州起义、反对袁世凯假共和真复辟阴谋的战友高剑父，为《真相画报》作笔锋犀利的《发刊辞》（图3）,直将斗争矛头指向袁世凯当局的谢英伯（名华国，字英伯，以字行）等组建广东南社。1914年初，蔡守曾赴今行政区划属于上海市徐汇区华泾镇的“黄叶楼”访楼主刘三，刘“尽发所藏石墨，剪灯共读” 。《真相画报》第4、5、6、10、15、16期，分别刊有蔡守、“寒琼”和“髡寒”所作的《晋瓦棺跋》和著录《张忆娘簪花图题咏》。第3期一束诗作《寒琼诗本》赠送对象尽为沪上南社翘楚，诗目为：《高天梅 旭属题〈听秋图〉》、《送马小进之白下》、《曼殊上人别五年忽从南溟来访宿寒琼水谢一夕即去追寄以诗》、《题〈黄叶楼图〉寄刘三》、《为黄晦闻节画〈蒹葭图〉》、《答刘三》以及《答小进和留别原韵》、《为刘三画〈黄叶楼图〉》。 1929年冬，蔡守加入由沪上画家郑午昌、贺天健、谢公展和旅沪粤籍学人叶恭绰、陆丹林等共同在沪发起成立的中国画团体组织“蜜蜂画社”。
图3 《真相画报》第一期发刊辞
图4 结庐图（蔡守1929年作）
以上有关蔡守文献提及的刘三（1878—1938）（图5），正是清末秘密收葬“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大将军的义士，1907年与陈去病、邓实、黄节等在沪愚园成立南社先声“神交社”的盟主，表字季平，别号黄叶老人，自署江南刘三，为社中巨子；后南社点将，被封为“天雄星豹子头”。他是当年包括高剑父三兄弟在内诸多南社人士、特别是旅沪南社成员的共同朋友，这显然是其急公好义、好结交各路文人雅士的豪爽侠义性格使然。
图5 南社精英、黄叶楼楼主刘三
另一位粤籍南社成员马骏声跟刘三过从甚密，惺惺相惜亦然。马骏声（1889—1951），字小进，是高氏兄弟主办的《真相画报》撰稿人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南社粤籍社员。他1910年结束留美学涯回国，到沪结识南社元老柳亚子而入社，与胡汉民、吴铁城、廖仲恺等交游。辛亥革命后在穗拜谒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后，马骏声赴沪出席1912年3月13日在“愚园”举行的南社第六次雅集，继而加入高燮、姚光在金山张堰镇宅第“古欢堂”（今南社纪念馆）（图6）成立的旨在“扶持国故，交换旧闻”、“发明孔学之真”的国学商兑会。因适值《真相画报》创刊，他遂应邀又成为《真相画报》的特约撰稿人。当时他亦曾偕粤籍诗僧、社员苏曼殊赴时属沪郊的华泾古镇，造访黄叶楼主刘三并参拜位于其别业附近的邹容墓，是晚留宿黄叶楼与刘三抵足“联床共话，达旦乃止”，事后著有《华泾夜话录》。 马小进的文章出现在《真相画报》第5到13期，直到1913年他回香港止，内容涉及时政、外交、哲学、世界文学、小说等各方面，甚至同一期中文章多达两三篇而署名数见，“梦寄”亦其笔名。马氏是如何与高氏结缘并加入《真相画报》作者队伍，不排除是其共同好友苏曼殊或刘三等的引荐。
图6 古欢堂
马骏声和高剑父、高奇峰兄弟，当年都是敢作敢为的热血青年。以《鸦声集》为例，其中常有慷慨激昂、刚健遒劲之作，如《醉题酒家壁》诗云：“椎秦不得志犹存，天下英雄皆好酒。回首河山尽垢氛，空余壮语凌风云。何当共遂黄龙饮，斫尽胡儿著伟勋。”豪情胜概，溢于言表；以故，曾替邹容筹集印刷经费出版《革命军》的柳亚子先生在《九龙车站晤马小进》诗中有“当年草檄夸英俊，此日谈诗尚激昂”之语 。而高剑父当初也有类似壮语豪言，如今广州艺术博物院藏高奇峰民国元年作《白鹭莲花图》间高剑父跋曰；“栖云投笔从戎，老弟奇峰赠以一纸人情，……余亦聊写纪念，俾他日黄龙痛饮，藉资谈柄耳。老剑高崙。”马小进跟高剑父的友谊一直持续到20世纪40年代，广州艺术博物院另藏有1941年秋马骏声致高《奉题剑父先生喜马拉雅山纪游诗卷》云：“男儿当读万卷书，男儿当行万里路。读书不作万里行，此身将作书中蠹。……壮哉吾友剑父公，伏若处女出脱兔。……探奇喜马拉雅山，仰天笑问云何怒……师来示我纪游诗，虽不能至心驰慕。……此诗作于民国三十年秋时客香江……小进上 卅六年（1947年）五月十日病中伏枕作此。”
现在言归正传，是该揭开高剑父兄弟跟刘三及其女儿之间一段鲜为人知的患难之交之谜，也即以上蔡守致黄宾虹函惋叹高氏兄弟来沪办刊竟然心不在焉，不能如期出版，所谓“闻高氏昆弟皆有所恋，恒尠在报社，如此，安能成事乎？可惜可惜”的笔底波澜。
“三高”与刘三是怎么结缘的，今不见于双方详尽文字记录。从现在我们业已掌握的他们曾经异常热烙的交往情形推测，刘三本应有众多诗文道及彼此深厚友情，然而绝大多数作品显然已毁于抗战烽火了。 今钩沉所得唯一一首见证他们之间两代友谊的诗歌，是保存于刘《黄叶楼遗稿》（图7）中的《题三英画》，诗云：“已见弟兄传绝艺，自注：谓剑父、奇峰。更难姊妹各成家。吾家三姝工文史，一事输他没骨花。”“三姝”应该是指刘三的三位女儿——刘缃、刘绣和刘缙 。
图7 刘三著《黄叶楼遗稿》
而在“三高”方面，传达他们跟刘三的交情的记载，目前主要见诸各自传世画作题款透露的相关信息。如高剑父1913年所作《芍药图》（图8，高氏岭南画派传人、香港画家杨善深先生旧藏，今藏广州艺术博物院） 款识曰：“可怜刘碧玉，娇小嫁人时。时民国二年春，剑父作于海上之黄叶楼。”值得注意的是，高剑父此图芍药花造型，的确呈现了古人绘画技艺的“没骨法”；兼以题画诗寓意似有所指，仿佛正与刘三《题三英画》诗底本事暗合，明眼人一望而知。尽管目前当事者均早已故世，人们已很难还原高氏兄弟跟刘三及其女儿们的交谊本末，不过，有上述刘诗、高画为证，高、刘黄叶楼因缘得以坐实；换言之，高氏绘画涉及沪上黄叶楼，当足以断定为刘三华泾别业，没有理由怀疑另有所指。而高氏兄弟涉足黄叶楼的记录，尚有高剑父《蛙声集》载今佚《三高合作图》，款曰：“民二除夕，于沪上黄叶楼，与奇峰、剑僧两弟，围炉守岁，以消寒夜。奇弟伸纸画石，僧弟继作杜鹃一枝，颇饶清逸，予补小鸟其上，聊破荒寒。” 此外，广州艺术博物院藏1914年《禾堆双鸡图》（图9） 款识作：“甲寅秋杪奇峰高嵡写于海上黄叶楼。”据此人们晓得：1913年大年夜，“三高”兄弟居然是在华泾黄叶楼围炉呵冻、作画守岁过年的。是年开春，他们又曾聚会黄叶楼从事绘画创作；甚至1914年秋，因两次革命自日本流亡回沪的高奇峰，依然以黄叶楼为据点进行艺术耕耘。
图8 芍药图（高剑父1913年作）
图9 禾堆双鸡图（高奇峰1914年作）
那么，高氏兄弟究竟是如何跟黄叶楼主刘三结交，以至于要在年关时节还置身沪郊黄叶楼守夜作画呢？这一议题相当耐人寻味，现试作研判解析如下。
原来，《真相画报》正是在差不多“三高”隐身黄叶楼时期的1913年3月1日，于出版了总共第17期以后突然宣布停刊，转而筹备开设经营美术用品和图集、画册等的“审美书馆”。其戛然而止的原因，极可能跟画报一直以来刊登讽刺袁世凯政府的政治题材漫画（图10）有关，尤其是在第17期刊登大量揭露宋教仁遇刺真相的照片，点名道姓直指袁世凯鹰犬乃至袁世凯本人为幕后黑手，从而得罪了独裁专制政权，于是停刊主动避其锋芒。试想，在此风声吃紧、危机深重、加害乃至暗杀几已迫在眼前的危险时刻，高氏兄弟接连访问黄叶楼刘三，甚至连过年压岁都留守郊外华泾，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不排除是他们受包括刘三在内有正义感的同道好友规劝，为避袁世凯当局谋害使然，一如当年高奇峰为免像诸多南社成员一样惨遭政敌灭口而常佩手枪防身一样 。而鉴于刘三行侠仗义一以贯之的秉性，当初“三高”动辄远走黄叶楼更大的可能，是刘三主动邀请高氏兄弟避难黄叶楼，远离虎口，避迹避寇，加强自我保护。
图10 《真相画报》刊登的讽刺袁世凯政府的漫画：《听其言而观其行》
正是在刘三接纳“三高”栖身黄叶楼安心避患的不寻常日子里，高氏兄弟中有人跟刘三的女儿之间，似乎产生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患难情愫，上述高剑父的《芍药图》，应该就是彼此热恋却因刘氏已有婚约在先而无奈分袂的证据。解读上述蔡守致黄宾虹的函的内容，高氏钟情刘氏千金大抵在其隐匿黄叶楼之前已现端倪；只是聚首黄叶楼时期，缘分近乎达到谈婚论嫁的峰值。
至于这段夭折姻缘的男女双方，应该是高奇峰跟刘三的长女刘缃。案，刘三本人生于1878年1月25日，比1879年出生的高剑父差不多大两岁，因此高剑父自不可能追求刘三女儿辈。不过，高奇峰出生于1889年，他与情窦初开的刘三长女刘缃、次女刘绣（1898—1982）年岁匹配；结合他1914年秋杪自日本回沪即去黄叶楼作《禾堆双鸡图》推测，他留连黄叶楼的目的不言自明。这或许正是以上高剑父于黄叶楼作《芍药图》并题诗的背景，抑或他早已觉察出作为《真相画报》主持发行人的老弟的心思而颇有感慨。同时，这也足以解答有关《真相画报》何以时常脱期出版的背后原委了。
案，刘缃其人，据郑逸梅先生《近代名人丛话》之《江南义士刘三》载：“刘三最初夫人陈氏温淑娴雅，犹记其所生女缃，从康有为学书，《海上墨林增录》且列其名，如云：‘刘缃，华泾镇人，季平女，天资敏慧，好学工书，慕康有为书法，从受业焉。其书遒劲开张，酷似其师。丙寅岁（1926）卒，年二十余。’” 又，1923年12月22日刘三创办于华泾的《文艺丛刊》第二期（图11） 报刊题名即出自刘缃之手，款署下钤朱文方印作“黄叶老人之女”；另悬有刘三和刘缃书例。由此可见刘缃是一位出手不凡的文艺才女，也难怪高奇峰要对她情有独钟、恋恋不舍了。甚至直到其兄长高剑父和刘三分别代表双方家长以诗画形式表达了刘缃名花有主之后的1913年底，高奇峰仿佛还为这一段失恋经历耿耿于怀，曾在沪作《鸳鸯图》（图12） ，款题：“鸳鸯守定双飞愿，乙任风波浪影齐。民国二年冬十二月，番禺高奇峰写生。”直到1914年秋天，高奇峰还痴心不改地赴黄叶楼作画《禾堆双鸡图》，其苦苦追求、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昭然若揭。
图11 《文艺丛刊》第二期书影
图12 鸳鸯图（高奇峰1913年作）
次年（1915年），或许是感觉跟刘缃两情难在，无缘配成双结为夫妻，倍受感情煎熬的高奇峰最终移情别恋，试图以跟善解人意而婉约贤惠的姑苏籍女子杨翠杏在上海结缡而解脱痛苦 。起初，高、杨夫妇倒也“恩爱逾恒。翌年（1916年）生女名连弟” 。然而不久之后，杨氏忽然携女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迭受情感创伤的高奇峰因妻离女散而心灵大受刺激 。至于杨氏何以不辞而别，是否因高奇峰心猿意马、依旧牵挂刘缃而旧情复萌挥之不去，杨氏遂而迁怒、愤而出走，已不得而知。但是在广东省博物馆藏1917年高奇峰作于上海、款署“丁巳夏六月高嵡客时之作”的《九如图片》中，高奇峰却异乎寻常，只此仅见地在其画作上钤盖了白文长方印“黄叶楼”。这一罕见举动，显而易见地向人们透露了些许其真实感情的归属！就此，料明眼人一看便知。
上述这一桩早已鲜为今人所晓、却真真切切发生在整整一百年前今徐汇地界的旅沪岭南画派掌门人身上的情变惊鸿，委实令百年之后的我们唏嘘不已。而这一事态的披露，钩沉自《真相画报》创刊后的7月18日，曾经居住在今徐家汇核心地带的粤籍南社成员蔡守致画家黄宾虹的尺牍：“……闻高氏昆弟皆有所恋，恒尠在报社，如此，安能成事乎？可惜可惜。”而经过以上深究得出的结论是，此说针对的对象明显不止高奇峰一个人，仿佛还涉及高剑父抑或高剑僧的沪上恋情，且留待作下一个研究议题再作探讨。
（作者系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