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1929年4月6日,马相伯和章太炎联袂在上海震旦大学演讲,听众千人。马相伯的题目是《中国科学不进步之原因》,章太炎的题目则是《说我》。马校长主“科学”,批评王阳明,贻误近代化,演讲的大意为:明朝的末年,中国出了个救星徐光启,他和利玛窦输入了西方的格物方法。这时西方的科学文明方在萌芽,如果中国能够这样一直的输入西方的科学方法,要追及西方和他们并驾齐驱并不算难。不幸到了清雍正年间,西方天主教士和中国儒者相争,互相非难——天主教士误认儒学也是教,加以攻击;儒者因为仇视天主教士的缘故,也就疾视科学,致中国科学就此中断,不能进步。这是教士的不是,这是人误,这是中国科学不进步的近因。章太炎则推崇哲学,表彰王学,激励民心。马相伯的想法后来成为热门话题,著名的“李约瑟难题”[①]、“钱学森之问”[②]就和其有关。
2002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与杨振宁教授、陈方正先生谈及十六世纪欧洲和明、清的科学传统,杨振宁说:“中国古代的科学传统不可能培养出现代科学家。”(这一见解也可见于他的文章《近代科学进入中国的回顾与前瞻》[③])“到1600年,中国科技却已远逊于欧洲。举一个例子:17世纪初,明朝政府要由葡萄牙人所占领的原属广东的澳门引进火炮技术。”这一点大致准确,当时中国的数学、天文、工艺已经落后,但欧洲也是刚刚进步;还有一些领域,中国仍然领先,如家具、丝、棉纺织、瓷器制造等等。杨振宁认为:“比起欧洲大思想家对后世的影响,王守仁的影响是望尘莫及的,他的部分思想可以被解释为反科学的。”[④]这个说法也基本准确,“王学”对“哲学”有利,对“科学”不利;但是徐光启等人提倡的“汉学”对“科学”非常有利,汉学、经学、考据学中很多涉及到天文、数学、历法、地理、农学、器物学(考工记)等领域的知识就是古代科学,这些成就不比16世纪的欧洲落后。“利玛窦是一位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徐光启是一位来自上海的大臣,可是大学者,1604年进入翰林院,在这一年以前他在南京受浸洗礼入了天主教。他和利玛窦翻译《几何原本》的前一半,是他将欧洲科学引进中国的许多工作中的一项。”确实如此,徐光启、李之藻、王徵等人,通过“翻译”、“会通”、“超胜”三步,设法把“西学”与“汉学”融合,引中国传统进入现代。但杨振宁同时又认为没有清末“西学”的输入,中国不可能有现代科学。事实上传统“汉学”对现代“科学”有很多正面作用,比杨振宁承认的要更多,回答这个问题,涉及到明末重要学者、上海人徐光启。
徐光启肖像
二、徐光启的三个身份:科学家、思想家、宗教家
徐光启(1562—1633),字子先,号玄扈,教名保禄,上海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明末数学家、农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百度百科)。他与仁和李之藻、杭州杨廷筠被天主教会称为开教“三柱石”之一。
我们定义徐光启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相对于被范文澜评价为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徐光启对西方文化持有更加自信、理性的态度,他比150年以后的林则徐更了解欧洲。另外,他是上海徐家汇乃至徐汇区的老祖宗,是近代历史上最重要的“上海人”,他留下的遗产成为“海派文化”的重要渊源之一。
1641年,明朝崇祯皇帝用御制安葬徐光启在今天的光启公园,墓地牌坊上的对联“治历明农百世师经天纬地,出将入相一个臣奋武揆文”,概括了徐光启一生的重要功绩和几个不同身份,但是不便承认他是天主教徒。1903年,法国耶稣会士纪念徐光启入教300年,在徐光启墓前竖立十字架。1933年,天主教会和徐氏家族一起纪念徐光启去世300年,中央研究院院长竺可桢论证徐光启是“中国的法兰西斯·培根”,全面承认徐光启在科学、思想、宗教三界的重要身份。1980年,复旦大学数学家苏步青题“徐光启墓”,恢复其“科学家”身份。1983年,复旦大学老教授周谷城题“徐光启像”,恢复其“思想家”身份。2003年,徐光启墓地得到全面修复,墓前重新竖立十字架,晚年回归文化基督徒的王元化先生题“徐光启纪念馆”,承认其“宗教徒”身份。2009年,徐汇区文化局于清明节祭奠先贤,朱维铮先生撰写祭文:“伟哉光启,自别人间,愈世十二,斗转星移,暴君极臣,俱化土苴,惟先生越入近世,越增声望。历史大浪淘沙,公道自在人心,于先生见之矣。呜呼光启,虽死犹生!”2012年,朱维铮、李天纲主编的《徐光启全集》出版。
全面修复后的徐光启墓地(摄于2005年)
朱维铮、李天纲主编的《徐光启全集》书影
三、徐光启的科学事业
1.农业革命:引进番薯与水稻北种。一般学者估计清初人口是5000万(最低估计2000万),乾隆五十八年(1793)达到31328万,增长了6~15倍,其中肯定有统计口径的出入,但“人口爆炸”也是肯定的[⑤]。何炳棣在《1368—1953年中国人口研究》中认为人口膨胀背后有一场“农业革命”,这就是徐光启推动的;同一时期引种的农作物还有花生、玉米、烟叶等,都是美洲植物。徐光启在《甘薯疏》(收入《农政全书》)中介绍了从菲律宾、台湾、福建引种甘薯,导致农作物产量大增,南方丘陵地区人口增长。在东林党争剧烈的时候,徐光启避居天津小站,引种江南水稻,改善漕运困境,还为此翻译《泰西水法》。天津小站的水稻为黄河以北耕种水稻之始,如今华北、东北、西北都有耕种水稻,徐光启为北方带来的“绿色革命”,改变了北方人两千年的饮食结构。徐光启还在天津试种欧洲葡萄,开始酿制西式葡萄酒,不愧是“中国第二次农业革命”之父。西汉汜胜的《汜胜之书》、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元代王祯的《农书》,和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合称“四大农书”;三个山东人的农书都是中国经验,而徐光启的农书有欧洲经验,属全球化。
徐光启《农政全书》手稿
2.军事革命:引进火炮与革新阵法。中国有火铳,但无大炮,澳门葡人在对西班牙、荷兰的战争中发展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大炮,耶稣会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便是火炮方面的专家。徐光启意识到火炮的重要性,自己出钱买了四门大炮,在对金作战中发挥了巨大威力。徐光启还注重革新阵法,写了许多练兵、治兵的经验、规则等,这些军事思想在他的《徐氏庖言》、《选练条格》、《兵机要诀》等书中都有记录。
3.历法革命:督领修历与《崇祯历书》。徐光启于1629年开始领导历局修订历书,直到1634年,即徐光启去世的第二年,《崇祯历书》方编修完毕。如果和欧洲的《格里高利历》相联系,中国可以说与欧洲同时起步“科学革命”。《崇祯历书》中的时间也是与世界同步的,如阳历与阴历、时辰与小时(24小时与12时辰)、百刻与96刻。
此外,徐光启在数学方面的成就也是非常大的,他重建“汉学”勾股、推步、测算之学,他和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奠定了现代几何学的基础。
四、徐光启的翻译事业
1.《几何原本》
“几何”(Geometry),按大多数学者的理解,来自于对“Geometria”词头“Geo”(形状学)的翻译;用上海方言念,“Geo”就是“几何”;“几何”一词还能让人联想起曹操《短歌行》中的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1605—1607年,由“利玛窦口授,徐光启笔译”,二人在北京翻译克拉维乌斯注释的欧几里得《几何原本》(Euclid’s Elements with Commentaries)前六卷。译文中的几何学名词术语沿用至今,在大、中、小学教科书中使用,如点、线、面、直线、平面、曲线、三边形、四边形、多边形、平行线、对角线、直角、钝角、垂线等等。
《几何原本》引进了西方的数学思维方式,激活了汉代的算学、天文学,令中国人的思想有很大改观。在这之后,李之藻(1565—1630)翻译《同文算指》,引进笔算和代数(Mathematics);徐光启、孙元化恢复《九章算术》中的“勾股学”;李善兰(1811—1882)和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继续翻译《几何原本》后九卷;康有为(1858—1927)借用《几何原本》推论“实理公法”,使用“公理”、“公设”、“定义”,认为可以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证明社会领域的自然法则(“普世价值”)。
《几何原本》
2.《泰西水法》
《泰西水法》是近代物理学的起源,由“熊三拔撰说,徐光启笔记”,虽说是“水利书”,其实前面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哲学、地球物理学,后面才是讲工程技术。所以《泰西水法》是一部神学、哲学、科学和技术混为一体的著作,从上帝造人,天地起源,大气、云雨、风暴的发生,再言及山河水利。当时的“水法”,主要用作“喷泉”的制作。这种思维方法和《天工开物》、《梦溪笔谈》、《说天》等差不多。那时候“科学”还没有独立出来,这也说明西方科学并不比中国发达多少,科学进步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事情。
3.《灵言蠡勺》
《灵言蠡勺》译自古希腊哲学、亚里士多德《论灵魂》,由“毕方济口授,徐光启笔录”。之外,徐光启、李之藻等人翻译的“古希腊哲学”还有:李之藻、傅泛际译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名理探》)、利类思译阿奎那《神学大全》(《超性学要》)、高一志译亚里士多德《尼科马克伦理学》(《修身西学》)、艾儒略编写《性学粗述》。“文艺复兴运动”发掘的古希腊哲学、科学以上都有介绍。
4.“翻译”、“会通”与“超胜”
1582年,克莱佛斯向明神宗万历进献《格里高利历》。1619年,来自于罗马学院的邓玉函到达澳门,1629年在历局任职。1619年,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9)从罗马回来的时候,募捐得到“西书七千部”,几乎把欧洲图书馆带到了中国;向达(1900—1966)称:“比之玄奘求经西竺,盖不多让。”我们认为这是“文艺复兴运动”的整体东输,是欧洲十七世纪的知识大全。1637年,哈佛牧师去世时把自己的250本藏书捐出来,建立了哈佛学院。1806年,美国总统杰佛逊把自己的藏书6487册以23950美元出让给国会,成为国会图书馆初藏。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孙元化、王徵等人在民间翻译;徐光启上书朝廷,建立“译馆”。如果明朝不亡,或者清朝延续“西学”,中国不会落后。
徐光启的文化原理: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徐光启的科学事业的主要作用在于翻译和引进、恢复和创新,可见翻译是其一切科学事业的基础;会通,即激活、恢复古代非常发达的科学技术,吸收欧洲当时先进的科学,会通成中国特色的双重的文艺复兴;超胜,就是为了发展,但最终夭折。
五、“天主教三柱石”:第一代教徒徐光启
徐光启身为“儒家天主教徒”,有着中国人和天主教徒的双重身份认同。
1603年,徐光启在南京受洗为天主教徒。次年,徐光启中进士,点翰林,后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为儒家领袖。“儒家天主教徒”(Confucian Christian)这一模式和近代“民族主义”很不相同,与现代“多元文化主义”接近。
和林则徐相比,徐光启是“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同时又具有“东海西海,心同理同”的儒家普世主义。
六、结论
中国与世界:融合相处;
中学与西学:宗教对话;
科学与宗教:和谐进步;
理科与文科:缺一不可。
“近代实验科学之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比徐光启大1岁;“实验物理学之父”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比徐光启小2岁;“‘新天文学’的开创者”开普勒(Johannes Kepler,1571—1630)比徐光启小9岁;“近代哲学第一人”笛卡尔(Rene Descartes,1596—1650)比徐光启小34岁;徐光启出生前21年,提出“日心说”、完成了“天文学革命”的波兰学者哥白尼(Nicalaus Copernicus,1473—1543)刚刚去世;徐光启逝世后9年,“经典力学创始人”牛顿(Isaac Newton,1642—1727)刚刚诞生;徐光启逝世后35年,写作《新科学》、被称为“近代思想奠基者”的意大利学者维柯(G.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也刚刚诞生……十六、十七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以后科学人物不断涌现,这个时期后来被认为是“科学的兴起”(Rising of Sciences)。而十六世纪并没有“科学”,“Science”的含义,只是“知识”、“学问”,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实验科学”。在中国,江南地区也涌现了一大批学者,群星璀璨,并不寥落。中国的科学技术主要是不受重视,而实际成果并不很落后。以徐光启为代表的江南学者群,在这个时代做出了不少贡献,如元道士朱思本绘制了《舆地图》,徐霞客(1587—1641)编写了《徐霞客游记》,宋应星(1587—1666)著述了《天工开物》、《谈天》,方以智(1611—1671)编著了《物理小识》;而且,他们的工作和欧洲连为一体,本来是可以同步发展的。清初中国的天文、历算、数学、水利工程、器物制造、兵器改良和农业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并不比欧洲落后很多。如果徐光启的“翻译、会通、超胜”主张得以实施,明末“译书局”顺利开办,康熙“蒙养斋”(算学馆、科学院)趁早举行,则中国科学技术不会在鸦片战争以后落后那么多。
通过比较徐光启、利玛窦,我们有一个重大发现:中国的读书人“重文轻理”!儒家重视人文学术,轻视自然科学。《利玛窦中国札记》载:“在这里,每个人都很清楚,凡有希望在哲学领域成名的,没有人会愿意费劲去钻研数学或医学,结果是没有人献身于研究数学或医学。”徐光启在与利玛窦的交谈中提到,“(中国人)曾(在汉代)一度很精通算术和几何学”,由于科举考试中没有“自然科学”内容,儒家士大夫养成满口“仁义道德”、“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传统。这种传统必须通过提倡“实学”、“新学”和“格致学”来改变,可惜的是明末清初的改朝换代冲击了“中国的科学革命”,清朝一直没有把“自然科学”建立起来,导致了中国科学技术的落后,就有了“马相伯命题”、“李约瑟难题”、“钱学森之问”的产生。我相信,只要我们找到病原体,中国的知识分子就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当然涉及到政治体制就是另一回事情。
(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宗教学系主任、利徐学社主任,上海宗教学会副会长)
[①] 明代以前,中华文明一直领先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中国开始落后,1800年以后开始走下坡路。李约瑟(Joseph Needham, 1900—1995)由此发问:“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中国发生?”著名经济学家Kenneth Boulding将之命名为“李约瑟难题”。
[②] “钱学森之问”:现在的学校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民国大学却培养了一批诺贝尔奖获得者。华裔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振道、丁肇中等,还有前科技部长徐冠华(徐光启后裔),都是民国大学培养的。“为什么中国出不了大师?”中国人缺少创造性思维,这是科举制的弊病,是“四书五经”知识体系的限制。
[③] 载于《杨振宁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82—796页。
[④] 杨振宁:《近代科学进入中国的回顾与前瞻》,载于《杨振宁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第785页。
[⑤] 高王凌:《明清时期的中国人口》,《清史研究》,199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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