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在我国艺术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海派书画大师吴湖帆（1894—1968）诞生120周年之际，上海市龙美术馆推出了“梅景书屋师生画展”，展出了吴湖帆100多件书画精品和30多幅他当年的弟子王季迁、徐邦达、朱梅邨、陆抑非、俞子才、张守林等的作品，堪称吴氏作品规模最大、质量最精的一次视觉盛宴。2015年底，上海博物馆又相继举办了“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展出吴氏所藏及鉴定的文物精品113件，再次引起了人们对这位海上画坛的领军人物的热议。在“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展厅入口处的左侧，香港董慕节先生捐赠的一尊张充仁雕塑的吴湖帆铜像，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观众们纷纷驻足观赏，赞叹不已！笔者为写张充仁先生传记，曾专程赴香港采访过董慕节世叔，并多次聆听简庆福世叔和家舅父王珲先生等谈及张充仁和吴湖帆的交谊，以及张充仁两次为吴湖帆塑像的一些陈年旧闻，今回忆如下，以飨读者。

吴湖帆于1924年自苏州迁居上海后，凭借其非凡的书画创作成就、出众的文物鉴赏眼光以及其丰富的藏品，成为当时集创作、鉴藏和研究三位一体的大成者。其创办的“梅景书屋”更是传统文人画学的代表和象征。吴湖帆引领着海上画派，荣鼎“三吴一冯”之首，被张大千誉为“民国画坛第一人”，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画坛盟主”。

张充仁是名震世界的雕塑大师，也是著名的西洋画家、美术教育家和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他从小在“中国西洋画的摇篮——土山湾”接受中西文化的熏陶，对中国画也有着深厚的兴趣和研究。1935年回国后，张充仁在离“梅景书屋”不远处，创办了国内最早的以西洋画、雕塑创作和教学为主的“充仁画室”。他和海上的画家们广交朋友，特别和吴湖帆等大师更是“心相印、习相近”的莫逆之交。他经常带领画室的得意门生王珲、哈定等造访“梅景书屋”；而吴湖帆也派他的入室弟子王季迁、董慕节去充仁画室学习素描等西洋画技艺，走刘德斋和任伯年等前辈开创的“中西画互相借鉴融合”之路。张充仁为表达对吴湖帆的知遇之情，在1940年特地为吴湖帆雕塑了一尊石膏头像。1946年吴湖帆和一些同龄画家一起，在沪西五枫园做生日，被称为甲午同庚会。张充仁比吴湖帆小13岁，依然受邀与会，可见其交谊之深。这里附上张充仁和吴湖帆当年参加甲午同庚会的合影（见图1），从合影中可以看出受邀与会的还有郑午昌、张大千、许士骐、汪亚尘、颜文樑等，与会画家占了当时顶级画家的半壁江山。建国后，出身贵胄的吴湖帆“只希望以书画为生，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和平民出身、留欧归国的张充仁一样追求进步，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仍不得不接受“事乃有大谬不然者”的现实。1968年8月11日，吴湖帆不幸去世。1978年，上海画院为吴湖帆举行平反昭雪大会，张充仁参加了追悼会，端详着吴氏遗像，忆及他俩“同艺相辉，同命相照”的交谊，不禁悲从中来，泪湿衣襟，暗自决心再为吴湖帆塑尊像，使其真挚好胜、刚正不屈的形象长驻人间！

图1  张充仁和吴湖帆等在甲午同庚会（自右向左：郑午昌、张充仁、张大千、吴湖帆、许士骐、汪亚尘、颜文樑）

1985年张充仁赴法，以其精湛之艺术誉满欧洲！1990年张充仁回国和“充仁画室”的学生、亦是“梅景书屋”的入室弟子、驰誉香港的星相大师董慕节谈及吴湖帆的历历往事，不胜唏嘘！董公说：“张先生你在法国为埃尔热、德彪西等著名艺术家塑了像，甚至连法国总统都做你的模特儿，请你塑像，你的确为中国的艺术家争了光，你也应该为你的老朋友、我的先师吴湖帆再塑尊像，以树型艺林、立范画坛，使他的音容笑貌常留人间！”张老久有此意，当即拍板，由董慕节出资60万港币，请张老立即动手为吴师塑像！

张老和吴师有着30多年的交情，两人处境相似、惺惺相惜，张老对吴师的音容相貌熟稔于心，更何况早在1940年正值吴师意气风发的盛年时期，张老就曾为他塑过头像！时隔50年后再次为吴师塑像，张老考虑再三决定选择其最具典型风格的20世纪60年代初中期这个年龄段。彼时吴师虽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连遭批判，但他在逆境中“处晦而观明”，慢慢恢复了百舸争游的勇气，创作了一批歌颂新社会、歌颂祖国大好山河的精品。1964年，吴师又创作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的精心力作，这幅“继承传统、开创新貌”的大作，再次使他广受欢迎！由于对吴师的音容、性格、气质、经历等十分熟悉，张老只参考了这段时间吴湖帆的几幅照片，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张老把吴湖帆胸像塑成真人般大小，身穿翻毛皮领大衣，面庞丰腴，带着一副眼镜，面带看穿世事似的微笑，看上去神采奕奕、意态潇洒而又厚实稳重。泥塑像把广采博取、儒雅清逸、清高自许、终日生活在书画诗词的审美梦境中，却又无法摆脱现实荣辱干扰的吴湖帆，刻划得入木三分！塑像不但富于真实感，而且显得雅韵欲流，气息盈足，真是“取其貌而肖乎其人，塑其形而不遗其神”，实为神形皆备之佳作！张先生将泥塑像翻成石膏像后，香港著名的摄影大师简庆福特地为之摄影。董慕节先生面对两位“生殁何足道”的尊师，内心激动不已，立即再赠张老港币10万，请他塑尊自塑像，以立范后世；并欣然命笔立书《昭君怨——喜闻张师充仁欧洲得意》一词：“数十载愁里住！应邀讲学欧去，三塑洗炎凉，令誉响！法揆相逢惊雄！比友永别情浓，神话真人凭，正旺兴！”（董注：“三塑”指埃尔热、密特朗、吴湖帆三位之塑像，“法揆”指法国总统密特朗，“比友”指比利时“半个国王”埃尔热。）

图2  再塑的吴湖帆石膏胸像被铸成铜像

张充仁将吴湖帆石膏胸像带去法国，在巴黎请著名的铸铜家格雷梦丹（GLEMENTI）铸成铜像后，再运到董慕节先生在香港豪园的寓所。按照国际惯列，铸铜像在8尊以内都为原作。现在几尊来自法国、陈列在上海张充仁纪念馆和刚泰美术馆中的吴湖帆胸像都属张先生的原作。往事如云，吴师、张老早已仙逝，而董慕节大师亦早已年逾九五，就连晚辈(笔者)亦已八十有二，垂垂老矣。所以援笔撰写这段故事，就是希望观众在看到这尊精美绝伦的吴湖帆胸像时，请不要忘记张充仁、吴湖帆大师和董慕节先生为增加中国文化软实力所作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