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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31 14:29:01
“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这句话原本是徐光启在《历书总目表》里所说的,它具有一定的历史背景,也引发了之后的一些争议。
徐光启认为引进西方天文学的知识,目的就是“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型模”即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模型”,“大统”指的是明代的官方历法《大统历》。徐光启在《历书总目表》中还打了个比方:实现“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这句话的宗旨,就好像造“房子”,结构和尺寸都和以前一样,但是木石砖瓦都换成新的、好的零件,这样“房子”就百千万年必无敝坏了。
其实,《历书总目表》是做给皇帝看的,因为在当时的背景下,徐光启要成立历局,召集耶稣会天学家编写《崇祯历书》,这在朝中是有阻力的。徐光启的这些话原本是说给皇帝和别的大臣们听的,其用意就是为了消解那些阻力。
我们不妨来稍微解读一下他的话。中国古代的历法是一种用数值方法来计算天体位置的工具。在现代天体物理出现之前,古代世界所有文明的天文学问题都是一样的,即根据确定的时间和地点计算出太阳、月亮和五大行星的位置,这也是古代世界所有的天文学家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希腊人做了一个几何模型,用这个模型来计算天体的位置;中国人不做几何模型,而是测定一系列天体的汇合周期,然后把这些周期叠加起来,这样同样可以算出这些天体的位置。
但是中国人计算天体位置的做法有这样一个问题:由于获得绝对准确的汇合周期是不可能的,所以每一次汇合周期的叠加都会产生一点误差。中国古代之所以前前后后流传着上百部不同的历法,就是因为中国的历法每使用一段时间就会积累误差,积累以后就要改历,就要更换新的历法。由于新的历法调整了参数,在刚开始使用的时候几乎没有误差,但是使用时间长了之后又会出现误差。明初使用的是《大统历》,其前身是元朝的《授时历》,直到徐光启谈论此事时,《大统历》在明代已使用了近200年,期间一直没有修改过,其误差已经变得很明显了。
“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徐光启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尽管现在换了一些新的方法,但原来的结构是不会变的。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让当时那些反对引进西方天文学的人安心。事后再看,他是不是说到做到了呢?
清初有些人批评徐光启,说他说话不算话,他原本在《历书总目表》里许诺要“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但是他并没有做到,他欺骗了皇帝,欺骗了同僚们。如果我们继续沿用徐光启“造房子”的比喻,那么我们可以说批评他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徐光启在他的比喻中有清楚的表述:“房子”的结构、尺寸都不变,只是换上了新的零件,这些零件比原来的要精致,所以这样的“房子”就不会坏。但是,徐光启造出来的“房子”实际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房子”完全变了,不再是他原先许诺的样子:原本他是要建造一个中式的“房子”,结果变成了现在的西式“房子”。从这一点上说,他的质疑者们对此不满意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当时徐光启说完“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这句话没多久就去世了,他不可能去操控自己的身后事。我们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有一种说法认为徐光启的这句话只是说给皇帝听的,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让皇帝同意他继续开展历局的工作。
我们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解读,那就是:徐光启没有说谎,他真正做到了将西方天文学的计算方法归入到《崇祯历书》中。天文学最基本的功能是在给定时间、地点的条件下,计算出日、月和五大行星的位置。以前用《大统历》中的方法来计算这些天体的位置,现在徐光启采用欧洲天文学的方法计算日、月和五大行星的位置,方法虽变了,但功能却没有变。
从更大的层面上来看,计算这七个天体的位置有什么用处呢?古希腊人喜欢探索自然;而中国古代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星占,具体表现为钦天监根据星占的情况编写黄历。就这个功能而言,徐光启采用了西方天文学的计算方法之后,仍在计算这七个天体的位置,算出来也仍然是为了编写黄历,直至清朝接受了《崇祯历书》,仍是如此。《崇祯历书》在明朝并没有来得及颁行,因为崇祯皇帝刚刚下诏颁行,李自成的军队就打进了北京城,崇祯皇帝上吊自缢,就没人再管这个事情了。之后,汤若望将《崇祯历书》改名为《西洋新法历书》,献给了清朝,由清政府颁布实施,而《西洋新法历书》的作用还是计算清朝的黄历。
虽然徐光启给了我们一个西式的“房子”,跟他原先许诺的有所不同,但是这个“房子”的功能没有改变,还是用来做星占,钦天监在其基础上继续编写黄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徐光启也不算说谎,他的话在大的层面上是可以成立的。
《崇祯历书》
另外,徐光启的“入大统之型模”这一说法在明代以前的中国古代天文学历史上也一直是有依据的。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并不拒绝接受外来文化,比如唐代也接受印度传来的天文学。印度天文学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希腊,它接受了希腊几何模型的方法,所以印度的天文学在计算日食、月食时具有较高的精准度。唐代的官方天学机构在用自己的历法计算日食、月食时,也会参考印度的天文学方法计算的结果。在明朝使用《大统历》的近200年时间里,钦天监也包含了别的天文学机构,比如回回科。回回科继承自元代,使用伊斯兰天文学,而伊斯兰天文学也可以追溯到希腊,用的也是希腊几何模型的方法。明朝通过参考外来天文学技术,对自身的计算体系进行改善,这并不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其实中国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
如果再进一步解读,我们会发现“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很像“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早期版。很多人认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想法直到清末的时候才产生,事实上这一想法由来已久,一直是中国人的传统智慧,而且沿用至今。然而,这一想法被那些喜欢全盘西化的人所仇视。当今我们也不提倡全盘西化,全盘西化不就丧失自我了吗?保持“中学为体”的“体”,就是保持自我,长久以来我们与西方接触的时候,也是采用了这种态度。
从大的层面上来说,徐光启并没有食言,其“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这个说法和我们传统的政治智慧是一致的。从天学的社会功能来看,他也遵守了承诺,至多在技术层面使用了西方的计算方法而已。清朝接受了《崇祯历书》,其钦天监负责人在近200年间一直由耶稣会士担任。皇家天学机构由外国人担任领导,而且一直使用欧洲的计算方法,这些都只是“西学为用”,“中学为体”是指皇家天学机构——钦天监领受的仍然是政治任务,做的还是星占学。
在明朝,钦天监的政治地位没有变化,仍然是中央政府的一部分,其重要任务是编写历法、颁历,并颁施给周边的国家如朝鲜、琉球等等。凡是承认中国宗主权的国家,均须使用中国的历法。此外,钦天监还要负责为朝廷的各种重要活动择日,引用西方天文学为的就是寻占问卜,它仍然是“中学为体”,徐光启并没有因为引进西学而扭转这个局面。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
[1] 本文系“‘传承创新 会通超胜’——纪念明末爱国科学家徐光启诞辰454周年系列讲坛”专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