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4日,习近平主席在出席G20峰会欢迎晚宴致辞中,讲到了16世纪末来华的意大利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140年前出生在杭州、曾任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和90多年前曾来杭州旅游的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等与杭州有缘的外国友人。接着笔者又在《新民晚报》上看到董煜先生连载的大作《傅海澜传》,传记中大篇幅谈到傅女士的令尊傅泾波先生和司徒雷登的感人故事。笔者阅后,心潮澎湃,感慨良深,寅夜援笔,也想谈谈69年前,张充仁为司徒雷登塑像的一段往事,从一位艺术家的视角来看看他对司徒氏的印象,以及笔者的一些感受。
1947年,沪上著名的雕塑家张充仁应燕京大学校友会之请,去南京美国大使馆,替曾任燕京大学老校长的美国新任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塑像。
张充仁知道这位美国人出生于杭州的一个传教士世家,从曾祖父开始,袓父、父母、连同他本人都是美国基督教会的传教士;司徒家族同时也是教育世家,连续四代人创办过5所学校,并出任过5所大学的校长。司徒雷登从1904年起,就开始在中国传教,曾在杭州筹建育英书院(之江大学前身),1908年到南京金陵神学院执教。1919年起,司徒雷登出任燕京大学校长,在他的学生傅泾波的帮助下,把—个几乎—无所有的烂摊子,办成—所闻名于世的综合性大学,并把这所由美国传教士创办的教会大学,逐步转变为本土化的卓越学府。1946年他被美国政府任命为驻华大使。同样是基督徒的张充仁,很愿意结识这位二代人都把几十年的时光花在中国的美国人,想用雕塑家的眼光近距离观察这位著名的教育家,便带着学生陈绍周兴冲冲地前往南京的美国驻华大使馆。
张充仁发觉司徒雷登没有一般“高等洋人”那种自以为是的“天之娇子”的姿态,一点“架子”也没有。所以,他第一天就不急于“开工”,而是和陈绍周一起在大使馆内走走看看,拉拉窗帘,采采光线,找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场所;同时和司徒大使聊聊天,以了解他的习惯、禀性,观察他的外貌特征。司徒氏很健谈,他说美国纽约伯德罗埃岛上的巨型“自由女神”像,是法国艺术家根据古希腊雕像而塑造,作为对美国独立100周年的礼物赠送给美国的。张充仁看到司徒大使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也打消了顾虑,笑着对他说:“新大陆上的美国很多东西都是外来的,我们中国的悠久历史你很清楚,但一谈到雕刻,往往推崇意大利的米开朗基罗、法国的罗丹、西班牙的毕加索。其实中国在4000多年前就已有可观的成就,殷商出土文物中的雕塑丰富多采,西汉的铜器其造型之美和夸张手法之新奇,在今天看来都似乎难以想象。”司徒雷登大使听后,抱起双拳大笑说:“张先生,我知道中国的塑像并非来自西方,但请你不要在我的塑像上留上一条辫子。”张充仁答道:“请放心,那种愚昧封建的东西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张充仁和司徒雷登共同进餐后,便开始工作。通过一天多时间的交流和观察,张先生对司徒氏的气质、禀性、神态、外貌特征等已胸有成竹,所以上手很快,不多时刻塑像已初具规模。司徒大使跑来看看,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对照,感觉很不错。他按着张充仁的双肩,亲切地问了他的学历和教授学生的情况,还要他谈谈课堂里的趣闻逸事。张充仁一面请大使坐下来继续当他的模特儿,一面动手继续雕塑,同时也告诉他一个笑话:在法国艺术学院,新同学进教室,往往老同学会一拥而上,把他的衣服剥掉,先让他当一次人体模特儿,等到下一位新生来,这位原来的新同学才有资格去脱新来者的衣服。司徒氏听后拍手笑问:“那你是否也被脱光了做模特儿?”“我在比利时皇家美院时不曾遇到,但听说在法国很疯狂。”“啊,上帝保佑你,否则你也会命令我把衣服脱掉的,是吗?张先生!”“不,校长先生,我们中国很重视‘师道尊严’。不过,我也曾碰到过一位不礼貌的美国绅士。”“啊,不会的,他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我希望他对每个中国百姓都表示友好啊。”大使笑着回答:“哈哈,张先生,你很有外交天才,留洋五年,不虚此行了。”
司徒大使工作很忙,平时除共同进餐外,每天只能抽出两个小时的空睱,来为张充仁当模特儿。但对技艺纯熟的张先生而言,时间也已绰绰有余了。五天后这尊司徒雷登的半身塑像完成!
张充仁塑司徒雷登像
司徒氏塑像头部天庭饱满,眉骨高耸,一双深邃的眼睛和紧闭的双唇,凸显出一位学者高尚热诚的智者形象;明亮光洁的前额,两颊线条流畅,身躯前冲,貌似向前疾行,身上披着的大衣被逆风吹得向后飞扬,象征着他在困境中奋勇向前的性格,和在政治上显得十分无奈的神态!
司徒雷登半身像
司徒雷登对自己的雕像十分满意,为此宴请张充仁。席间,张先生笑谈起中国庙宇里塑的泥菩萨:有位文人曾编过一句顺口溜:“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面威风,久坐不动,十分无用。”司徒雷登听了哈哈大笑说:“张先生,你在讽刺你们的总统大人,除了‘一声不响’和‘久坐不动’这两句不同外,简直一模一样!”可见司徒雷登大使对蒋介石当时发动内战的忧虑和对这位大总统的看法。接着他替张充仁斟满了酒说:“我衷心希望你们不要亡国,睡狮也应该醒悟了。”
司徒雷登对中国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曾为我国培育了大批高水平人才。后来燕大毕业生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就有42人、工程院院士11人,各学科带头人超过100人,甚至连1979年陪同邓小平访问美国的中国精英中就有7人为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司徒雷登积极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从1941年起,他就遭到日本军警的逮捕,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才走出囚禁他的牢笼。抗战胜利后,这位在日本监狱中顽强不屈的教育家、中国人民患难与共的老朋友,受到各界人士的高度赞扬。在重庆抗战胜利招待会上,毛主席向司徒雷登致意说:“司徒先生,久仰久仰,你们的学生在我们那边工作得很好嘛。”司徒雷登回答说:“希望那些学生没丢燕大的脸。”几天后,毛泽东还请司徒雷登和傅泾波共进午餐。1946年7月,美国政府派司徒氏出任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此毫无心理准备。让这位只懂教育,在政治上天真、充满理想主义的传教士,去执行不现实的马歇尔使命,只能是劳而无功。1949年,司徒雷登拒绝随国民政府南撤广州,并敦促美国政府率先承认深得民心的中国共产党政权。毛泽东和周恩来也曾秘密邀请司徒雷登北上,但由于美国政府的反对,他不得不无奈地离开他生活了45年、毕生热爱的中国。司徒氏曾严词批驳旨在分裂中国的言论,并留下遗嘱:死后要把骨灰葬回中国燕京大学,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却未能如愿。直到2008年,在阔别中国60年后,司徒雷登的骨灰才得以回到了他出生的城市,下葬于杭州半山安贤园。
张充仁长期以来把司徒雷登的半身石膏像陈列在“充仁画室”中,建国后将塑像的下半部锯掉,仅留下了头像作为一件艺术品保留。改革开放以后,张充仁迎来了艺术生命的第二个春天,他的艺术成就震憾了欧洲,现在在西方有10亿多人知道张充仁的大名。去年刘延东副总理率团在布鲁塞尔欧盟中心附近修饰一新的中国文化中心举办了《张充仁与比利时》的大型展览,其规格之高、场面之热烈,在中国艺术家中可谓是史无前例!至于司徒氏能否实现他的遗愿归葬燕园,而张充仁雕塑的司徒雷登像能否在他的墓碑上矗立起来,就不得而知了……
司徒雷登头像
(作者系张充仁传记作者,张充仁艺术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上海土山湾博物馆名誉馆长,徐家汇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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