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国唱片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版库,其价值不亚于敦煌的藏经阁!”钱益均工程师如是说。从笔者实地考察的情况来说,这个“宝库”的整理、开发和开放,还处在一个相对较低的水准上,戏曲唱片尤甚。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人才缺乏,年龄断档。
上文提到,中唱上海分公司在唱片采录上,有着严格的把关程序,特地请来专家进行把关,如不合格,则必须重新来过。这种对唱片事业、戏曲艺术精益求精的态度和精神实在令人钦佩。但是这些专家年龄偏大,且大多是返聘的人才,一旦这些专家不能坚持或继续这项工作,那么,这会对采录工作的质量带来莫大的损失。
20世纪90年代,中唱上海分公司陆续推出了一系列戏曲唱片合辑:京剧方面有《京剧大典精装版》(26CD),按照脚色行当进行灌制,荟萃了名家精彩唱段,其它如著名的“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等名家名角老唱片全集,几乎出了个遍;越剧方面有《越韵华章》(分小生篇、小旦篇)、《越剧唱腔汇珍系列》等;沪剧则有《乡土上海:沪剧老唱片》和《沪剧名家唱腔系列》等。以京剧唱片的筛选和编辑为例,当时的编辑李素茵女士,乃著名红生表演艺术家李洪春先生的女儿,出身梨园之后,对名家名段自是非常熟稔。为了提高唱片的附加值,公司还专门请专家集体策划,撰写附录于唱片的小册子,其中包括已故戏曲研究专家王家熙先生、现任上海东方卫视中心七彩戏剧一级导演的柴俊为先生等,这些专家的加盟,为唱片集的高质量出版夯实了基础。现在这样的编辑已很难觅到。值得一提的是,《越韵华章》这套碟的编辑、“80后”的徐佳睿先生,已是目前上海戏曲唱片界最出色的媒体人了,这个年龄段的人才无人出其右,而“90后”“00后”能够接过“接力棒”的人才,就笔者所知,还未出现。如此严峻的现状,实在令人堪忧。
第二,学界业界,缺乏沟通。
近些年来,戏曲研究无论在方法还是内容上,均已取得斐然成果。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之后,极大地拓宽了研究者的视阈。将戏曲研究放在“非遗”视野之下,这样的交叉学科研究,取得的成果大大突破了原先文本研究的窠臼,其中,中山大学非物质文化中心的研究成果,在全国居于前列。
然而,在研究者将视野过多地放在“非物质”时,却忽略了“物质”的不可或缺性。没有物质作为基础和载体,“非物质”根本无从提起。戏曲唱片,恰恰是“物质”(唱片)和“非物质”(戏曲艺术)的完美结合。这样的交叉研究,在中国大陆范围内还没有给予一定的关注,甚至可以说还没有真正起步,这在戏曲研究上,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台湾地区倒是对“物质”相当敏感,早在2011年就出了论文集《超越文本——物质文化研究新视野》,其中李元皓和王安祈两位专家的论文均与京剧有关,是“京剧视听资料与典范建立的物质文化角度讨论”系列论文篇目,眼光视角独特。
正是因为大陆戏曲研究界在唱片研究上的不足,学界没有专门人才指导唱片公司进行专业的唱片整理,因此,唱片公司在很多工作上缺乏头绪,处于做到哪里是哪里的阶段。反过来说,唱片工作从业者,由于缺乏一定的戏曲素养,也无法真正做到慧眼识珠,将具有价值的模版进行整理和再版,更遑论那些尚未发掘的剧种和声音。这个问题不解决,戏曲唱片的保护和整理,还将在一段时间内处于摸索阶段。
第三,三足鼎立,各自为政。
目前,上海国营机构里拥有唱片量较多的,当属中唱上海分公司、上海图书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此外,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也有一定量的唱片藏量)。但是这三家单位在戏曲唱片的数字化整理上,远未做到严密和精确,这和人力的匮乏,以及人员戏曲素养的缺乏不无关系。因此,笔者要了解民国时期戏曲唱片概况时,三家单位均不能提供准确的数字,而且在编目整理上很不专业。显示唱片载体形态最重要的126字段,其中包括唱片材质、转速、声道等信息源等,能够做到这样的,惟有中唱上海分公司。这样一来,民国戏曲唱片的真正藏量,成了一头雾水。
五
鉴于戏曲老唱片保护和研究的现状,笔者提出以下三个建议:
一是集大陆及港澳台地区唱片研究专家之力,尽快编撰出一套“民国戏曲唱片史系列丛书”。
关于中国戏曲老唱片的历史,大陆范围内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当属罗亮生先生的《戏曲唱片史话》(以下简称《史话》)和吴小如先生的《罗亮生先生遗作<戏曲唱片史话>订补》(以下简称《订补》),两文互为参补,是了解近百年中国戏曲唱片出版历史最好的材料。罗亮生(1889—1971),名票,广东梅州大埔人,旅居上海,20世纪20年代悉心研究“谭派”,30年代以后开始从事戏曲研究与评论。吴小如先生是这样评价《史话》的:
这是一篇极有历史价值的文献资料。第一,由于好几家唱片公司都请罗先生参与其事,有许多内容都是第一手资料,极为可贵。第二,像这样全面而详尽地论述我国自清末以来戏曲唱片录制、发行、流传的过程,这还是第一篇文章。第三,这篇《史话》,却为从事这方面(通过音响资料来论证戏曲发展的今昔沿革,并用来作为考订戏曲演出史的旁证,进而分析某一演员的歌唱艺术)研究工作的人提供了极其有用的资料。
《史话》以史为线索,对胜利、百代、高亭、大中华、蓓开等唱片公司一一进行叙述,评价各家唱片灌录之特点优劣,论述相对中肯客观;而《订补》一文,则尝试从唱片版本学、唱片校勘学的研究方法,“就罗先生文中所涉及的一些情况加以修订补充”,凸显了戏曲唱片研究的学术地位和价值,为后人的深入研讨提供了明确的学术思路,具有前瞻性意义。
惜乎,21世纪的今天,大陆学界在戏曲老唱片研究上尚未形成气候,大多数学术成果仅为篇幅较短的论文,论题相对较为分散。倒是日本学者宫尾慈良,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著有《中国戏剧唱片研究》,系统整理了20世纪70年代台湾地区的中国戏曲唱片目录。本书分上、下两个部分,上部为京剧唱片编,下部则是京剧唱片编和地方戏剧唱片编。因此,编撰一套资料翔实、内容严谨的“民国戏曲唱片史系列丛书”,对于戏曲和唱片研究界来说,无疑具有补白的意义。
若将此想法落到实处,笔者认为,可以先从一些影响力较大、唱片面数不多、且已有一定研究基础的剧种入手为宜。昆曲老唱片作为系列丛书的第一部相对合理。首先,目前已知的昆曲老唱片尚不足500面(包括早期的单面唱片和吹腔、时调、干牌子、曲牌等),和体量庞大的京剧老唱片相比,收集、整理的难度小了很多;其次,从罗亮生的《戏曲唱片史话》对昆曲老唱片灌录情况的大致介绍,到朱复先生编撰的昆曲唱片目录被南京(《昆曲唱片目录》)和台湾(《离山堂昆曲唱片目录》)出版的昆曲大辞典收录,再到张洪涛的《昆曲老唱片史话(1903—1948)》,按照不同的唱片公司,对昆曲老唱片进行专业性地排列整理,这一过程中,错讹越来越少,权威性越来越强,为“昆曲老唱片史”的撰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最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的宋波、贾红叶两位专家,已于近年(2014)编著了《昆曲唱片小识》一书,其体例是以年代为线索,介绍了横贯20世纪初(1902年)至20世纪80年代(介绍的最后一张唱片灌录于1983年),80余年的昆曲唱片灌制情况,每张唱片包括片号、唱片公司、唱词和演唱者介绍等均有较为详细的说明。书虽名曰“小识”,实际上却是昆曲老唱片研究上的“大突破”,凝聚着编著者的心血与汗水。如将以上这些成果的研究精华相结合,由戏曲史家牵头,唱片藏家积极参与,着力于民国期间昆曲唱片灌制的编撰梳理,昆曲老唱片的研究则将更上层楼,成果也将更为扎实全面。
二是打开思路,将戏曲老唱片的收藏与寻觅投向港台地区,尽可能收集珍贵的戏曲资料。
戏曲老唱片的收藏情况与研究成果紧密相连。
21世纪初(2002年),陈钧主编、天津杨柳青画社出版的《唱片研究与存目》,是全面介绍戏曲和曲艺唱片较为权威的一本工具书,整理了从清末至今唱片的发展过程,详细记录了民国期间各大唱片公司出版的唱片存目,涉及京剧、河北梆子、昆曲、单弦、京韵大鼓、西河大鼓、相声、歌曲唱片等,收录十余篇文章及唱片存目,内容丰富,资料性强。仿似昙花一现,类似的书籍,如今市面上已再难得一见,这与大陆学界戏曲老唱片研究和收藏的情况如出一辙。顺带说一句,据笔者考察得知,上海图书馆视听室里大量的香港唱片(其中也包括戏曲老唱片),目前就是处于无人问津的尴尬境地,成了唱片研究的盲区。
也许是占了地利方面的优势,有关粤曲粤剧唱片的资料和研究则并不鲜见。香港近现代中国音乐史研究专家郑伟滔编著的《粤乐遗风——老唱片资料汇编》,是一部资料集,记录了作者近三四十年搜集得来,以及其知见的“粤乐老唱片”资料,按唱片公司为分类单元,各唱片目录均记有曲名、编号、作者、演奏者等基本资料。此外,还介绍了蓄音技术发明后,各主要唱片公司的跨国发展及中国本土唱片公司兴起的情况,以及唱片的制作和材料等基本知识。本资料集的出版,系统地记录了粤乐唱片的出版资料,其中包括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中国音乐资料馆的粤乐唱片藏品,为粤乐研究者、粤乐演奏家研究与学习前辈乐人的乐风及技艺,提供了重要线索与启示,也可作为将来建立粤乐音响资料库的重要基础。新加坡学者容世诚的《粤韵留声:唱片工业与广东曲艺(1903—1953)》一书,是戏曲唱片研究方面最值得称道的佳作。本书加上“序论”与“后话”,共有七个部分,每一个部分均有其独到之处。在“序论”《“第三类型接触,第三类型戏曲”:戏曲唱片与戏曲研究中》,作者提出了“第三类型戏曲”的概念,将唱片上的戏曲与舞台上的戏曲、文本上的戏曲并置,其论述立意不言自明。此外,容世诚的另一本学术论文集《寻觅粤剧声影:从红船到水银灯》,记叙了粤剧近代的变革历史,此书秉承了前作的研究方向和学术思路,副标题“从红船到水银灯”以小见大,展现了粤剧从传统戏班的走南闯北,到现代剧团的中西融合;“声光电化”等舞台效果,留声机的发明,电影的擅场,都让这个古老文化展现出无穷的生命力。台湾地区的研究成果,上文已有介绍,此处不赘。
因此,大陆学界如要在戏曲老唱片研究上有所斩获,还是要与港台方面的学者和唱片收藏者积极互动,争取获得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开掘研究纵深,探寻研究盲点。比如台湾日治时期没收英美资产后出版的唱片,弥足珍贵,如今两岸学界却乏人问津,殊为可叹。
三是亟需解决当下“民国戏曲唱片博物馆”的建立问题,需要有识之士加以关注。
随着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按照容世诚先生的思路推断,目前已经进入到“第四类型的戏曲”阶段,即“数字化戏曲”的阶段。听一段老唱片,只要点击进入“中国京剧老唱片网”即可。然而,虚拟的网络空间也许无法激发出广大听众欣赏戏曲唱段的激情,而作为实物的戏曲唱片,无疑会引发人们的亲切感、怀旧感。因此,笔者建议尽早建立一座“民国戏曲唱片博物馆”,让长期浸淫在网络化生存的人们,与戏曲老唱片实体来一次亲密接触。
一张粗纹戏曲唱片,至少包含了文献性、历史性和艺术性等三个层面的信息与内涵。唱片的片心、图案、封套,展示了唱片公司的历史沿革、匠心制作和绝佳创意,其意义丝毫不逊于演唱者与唱段的价值。唱针在唱机上转动发出的“咝咝”声响,能够瞬间营造出唱片黄金时期的年代感,让参观者在聆赏之际,抒发自身情怀,从而产生与传统文化的亲近感与代入感,这是网络技术所无法替代的。
既然要建这样一座博物馆,那么唱片来源就成了最大的问题。笔者以为,单靠事业单位拿出藏品参与还远远不够,应该拓宽思路,请国家相关部门牵头,加大资金投入,邀请全国乃至全球的私人藏家进馆开展,建立一个资源共享和社交交流的平台,从而形成良性互动与循环,推动博物馆的教育功能和数字化建设进程,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辐射力和影响力。
笔者在撰写此文的过程中,曾专程登门拜访上海大学钱乃荣教授,感慨钱教授家的藏片令笔者大开眼界之余,也发出“养在深闺无人识”之慨,毕竟现场观摩与图片欣赏的审美体验,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层面,无法互相替代。此外,已故国学名家、著名京剧理论家、评论家兼票友、北京大学吴小如教授逝世后,其子吴煜将其毕生收藏的975张京剧老唱片入藏上海市艺术档案馆。据专家鉴定,这批京剧老唱片涵盖150多位京剧名家的410出戏目,大都为传统经典戏目。其中有同光十三绝之一谭鑫培的早期唱片23张(包括七张半传世唱片以及灌录唱片),有最初的京剧四大须生余叔岩、马连良、言菊朋、高庆奎的唱片184张,谭富英的唱片5张。20世纪四五十年代余叔岩、言菊朋去世后,杨宝森、奚啸伯的唱片也有41张。此外还有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的早期唱片247张。这批京剧老唱片比较全面地涵盖了自20世纪初以来上海百代、胜利、高亭、歌林等多家唱片公司多个时期出品的京剧唱片,初步构成京剧各发展阶段的脉络,对于京剧传承有着特殊价值。这批老唱片目前尚处于消毒、整理及数字化阶段,其面向公众、充分彰显社会效益和价值的最佳地点,也许只有在“民国戏曲唱片博物馆”。
百代公司为余叔岩灌制的京剧唱片《桑园寄子》
近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以下简称《政策》),部署进一步加强政策支持,振兴我国戏曲艺术。《政策》指出,要加大戏曲普及和宣传;加强学校戏曲通识教育,大力推动戏曲进校园,争取每年让学生免费欣赏到1场优秀的戏曲演出;实施优秀经典戏曲剧目影视创作计划,扩大戏曲社会影响力。可以想见,戏曲唱片研究和整理,如能得到实质性突破的话,那将对戏曲普及和宣传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笔者的这篇小文,对此能够起到一点作用的话,真幸甚至哉!
(作者系上海谢晋影视艺术学院院长、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戏剧影视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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