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草（1906—1988），原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秘书长兼展览部主任和首任上海美术馆馆长，笔者与他在上海美协共室同事多年。作为晚辈，笔者深受其为中国新美术事业奉献一生的精神感染。他还赠我多幅潇洒笔彩、写意小品花卉鱼，现已成为永远的纪念。
陈秋草晚年留影
1960年代陈秋草赠黄可中国画《瓶中秋菊》
陈秋草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最光彩的亮点，是坚持面向大众办业余美术教育数十年，成为杰出的业余美术教育家。他继承和发扬“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进思想，走完人生之路。他追随中国共产党的奋斗目标，直至78岁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实现了他的多年夙愿。1983年4月17日，上海《解放日报》对此作有专题报道。
陈秋草，曾用名陈儒、陈虚白、陈白微、陈羽、陈蔯、劲草等，号犁霜、实斋、飌之楼主等。原籍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生于上海。1924年开始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水彩画班，擅长色粉画和水彩画。他的主课老师为留学法国的李超士，是将西洋色粉画传到中国的第一人。在李超士的学生中，陈秋草乃当时色粉画的佼佼者。例如1925年陈秋草在上海美专创作的色粉画《有苹果的静物》（42×55cm），既展现出其扎实的造型基础，又显示出其敏锐的观察力，以丰富的色彩表现出瓶花和苹果的现场鲜活气息。后来陈秋草与同学方雪鸪一起，将二人的色粉画作品合编成《秋草雪鸪粉画集》，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可是，当画集装订好正待发行时，不幸遇上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军轰炸烧毁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和印刷厂，该画册在这次灾难中毁于一旦。1933年陈秋草创作的色粉画《诱惑》，描绘灯红酒绿场景下的迷人女性，追求的是强烈表现感的表现主义艺术效果。1940年代创作的色粉画《归家》，犹如一首抒情诗，描绘朦胧夜色中人们在街灯下归家的情景。以上可看出陈秋草的色粉画创作思路活跃，追求多方面的艺术表现。
色粉画《有苹果的静物》《诱惑》《归家》（陈秋草作）
水彩画《西湖月季》（1956年陈秋草作）
陈秋草后来又钻研写实和写意都善驾驭的中国画，是左右开弓的中西绘画兼通者。他长期从事业余美术教育事业，得心应手地发挥中西绘画交融的教学法，大放异彩。
中国画《巡逻》（1966年陈秋草作，上海中国画院藏）
陈秋草从早年起，就遵循民主革命家、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提出的“美育代宗教”的思想，以普及美育来提高国民的情操和品格。他还遵循文化巨人、革命家、思想家、新兴版画运动的导师鲁迅先生“文艺大众化”的主张，以文艺教育宣传工具，来改造和提高民众的素质。1920年代，他与志趣相投的方雪鸪、潘思同、都雪鸥在上海创办了面向大众的业余美术教育机构“白鹅画会”，后来更名为“白鹅绘画研究所”“白鹅绘画补习学校”，直至抗战胜利之后继续办学；新中国建立后，又创办了业余美术学校性质的“新中国美术研究所”，办了四年（每年一期）。以实践蔡元培、鲁迅的思想为办学宗旨，陈秋草前后坚持了近30年的业余美术教育。他办业余美术教育，主要面向缺少经济实力上全日制美术院校的普通职工和平民青年，所以收费低廉，对有志于美术的贫困学员甚至减免学费和予以经济资助。特别是“一·二八”事变日军毁坏白鹅绘画研究所后，他为了恢复办学，把父亲陈铭生经营棉布和米业的积蓄都用光，还不惜变卖家产，并且长年累月操持“白鹅”事务（实际上是担任校长），这是多么可贵的奉献精神！当时的学员中有不少是爱国青年，也有中共地下党员，有的还寄宿在学校，陈秋草对他们一直给予默默的照顾和帮助。如此办学精神，得到当时蔡元培和鲁迅先生的关心和支持。当时鲁迅居住在施高塔路（今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离设于北四川路长春路370号的白鹅绘画研究所很近，曾多次到学校鼓励师生。陈秋草和他的同道如此竭尽全力面向普通职工和平民青年办业余美术教育，所以白鹅画会及后来的白鹅绘画研究所和白鹅绘画补习学校，曾有“上海最早的职工业余美术学校”和“职工美术摇篮”之称誉。
笔者对陈秋草办业余美术教育的认识是逐渐深入的。
1947年，上海市文化运动委员会出版的《中国美术年鉴》中《白鹅绘画补习学校》条目称：白鹅画会“创立期民国十二三年间”“由陈秋草氏主其事”。又见该《美术年鉴》的《陈秋草》条目曰：陈秋草“早年创白鹅绘画研究所”。由此知晓，陈秋草是白鹅画会的主要创办人和日常主持者，但是创立时间不确定。为了弄清楚白鹅画会的创立时间及其发展的历史细节、办学规模、招收和培育过多少学生、社会影响如何等等，笔者到上海图书馆查阅民国时期报刊，到福州路上海旧书店淘旧版书刊，甚至到南市上海老城区文庙旧书摊翻检旧版书，终于翻到一册1926年夏由白鹅画会装饰画研究部出版、陈秋草与方雪鸪合作的《装束美》画集，内刊有服装设计装饰画20幅，白鹅画会的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都雪鸥四位创办人的合影，还有陈秋草设计制作的白鹅画会会徽浮雕。浮雕画面是一只拍翅欲飞的白鹅，刻有“白鹅永久，十四年元旦成立”文字，此“十四年元旦”即民国十四年（1925）元旦，由此便明确了白鹅画会创立于1925年元旦。
《装束美》画集（封面由陈秋草设计）
白鹅画会创办人合影（左起：潘思同、都雪鸥、陈秋草、方雪鸪，1925年）
白鹅画会石膏浮雕会徽
深入查阅《申报》等民国时期报刊和书籍的相关记载，发现白鹅画会，及后来的白鹅绘画研究所、白鹅绘画补习学校的教学、创作、展览、出版书刊、校友“月圆会”等活动相当频繁，从中可知办学颇有一定规模，教学机制方法灵活多样，因面向普通职工和平民青年，人气颇高，前后招收学员数量相当庞大，社会影响力甚至超过一般全日制美术院校。现仅就《申报》记载，摘录若干，可见历史细节。
1925年7月18日《申报》记载：白鹅画会出版《白鹅之影》会刊。会址爱而近路（今安庆路）。
1928年《申报》有6次记载：7月5日，白鹅画会主办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画展，在宁波同乡会四楼举行，展出粉画、水彩画80余幅。为期三天，7日止。8月6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地址在北四川路窦乐安路（今多伦路）底的东横浜路45号。8月9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征求研究员。8月10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在宁波同乡会举办陈秋草、方雪鸪画展。8月22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开学，分日夜两部，每部30人，分四个教室研究。9月27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公布章程。
1929年《申报》有13次记载：1月1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成绩展览在横浜路45号举行，展出素描、水彩、木炭画等近百幅，同时展出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三位导师油画近作28幅。为期一周，7日止。2月19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征求日部研究员。2月21日，《白鹅》周刊第一期创刊，内容编排分为文章、美术作品、摄影作品，铜版纸精印。7月6日，《白鹅画展》特刊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7月20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暑期研究班开课。8月1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添设暑期半日研究部，学员10名。8月20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日夜两部秋季开始研究。9月1日，白鹅绘画研究所通讯研究部开课。9月8日，白鹅绘画研究所举行日夜两部迎接新研究员联欢会。9月17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月圆会”于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举行成立大会，其宗旨是联络师友艺术家感情，辅助研究所发展，努力于艺术事业。10月10日，白鹅“月圆会”聚餐会在大中华楼举行，由刘汝醴主持。出席者有该会顾问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及会员50余人。席间由陈秋草、潘思同及会员王洛讽、黄进、何志贞、张沅吉、张少豫、邵光宏等演讲。10月20日，《秋草雪鸪人体素描集》由白鹅绘画研究所出版，文明书局总经销，定价20元。12月10日，白鹅绘画研究所迁址北四川路长春路370号。
1929年元旦白鹅绘画研究所《白鹅画展》现场留影（后排右二为江丰）
《白鹅画展》特刊（封面由陈秋草设计）
1930年《申报》有13次记载：1月24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再次征求研究员，日夜两部及函授部各增研究员30名。2月1日，白鹅绘画研究所寒假补习科第二期开学。2月7日，白鹅绘画研究所《白鹅年刊》出版，由南京路文明书局总经售。2月22日，白鹅绘画研究所第三届习作展览在长春路370号该所举行，展出研究员作品300件，并陈列指导教师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都雪鸥近作。为其六天，26日止。2月27日，白鹅绘画研究所第四届研究员开课。3月18日，《白鹅艺术》第一期创刊，16开本，30余页，载有漫画、装饰画数十幅，摄影作品10幅，小品文10余篇，铜版纸印刷，封面四色烫金。3月22日，《白鹅画刊》半月刊，由白鹅绘画研究所出版部出版。5月18日，《白鹅艺术》第三期出版。6月26日，《白鹅艺术》第四期刊行。7月1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招收暑期研究员。9月1日，白鹅绘画研究所附设通讯研究部（即函授部）第五期研究员开课。9月14日，白鹅绘画研究所续招女研究员及选科研究员。另辟一室供女研究员研习。12月，白鹅绘画研究所经上海特别市党部暨教育局准许立案，得市党部第11号许可设立证及教育局第17号立案证。
1931年《申报》有7次记载：1月20日，白鹅绘画研究所第五届习作展览会举行。1月22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拟办成设立系科的美术专科学校。2月20日至3月13日，白鹅绘画研究所，除原有西洋画系科的日夜研究部、通讯研究部外，增设装饰画系、漫画系、中国画系，由陈秋草、方雪鸪、都雪鸥、潘思同四人分任系主任兼导师。3月15日，白鹅绘画研究所研究员野外写生实习，由四位导师带队指导，每逢星期日作短途野外写生。6月20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月圆会”第三次聚餐会在邓脱摩饭店举行，出席会员60余人。由方雪鸪报告“月圆会”发展情况，陈秋草陈述“月圆会”今后努力方向，并邀请艺术史论家华林作题为《西欧艺术之发动点》的演讲。8月13日，白鹅绘画研究所招收第七届男女研究员及通讯研究员。
……
从上述1925年7月至1931年，仅就《申报》记载的白鹅画会和白鹅绘画研究所的发展状况看，陈秋草坚持办业余美术教育的精神是可贵的，不仅使广大无力上全日制美术院校的普通职工和平民青年，有机会系统学习绘画艺术，而且先后出版了《白鹅之影》《白鹅》周刊、《白鹅画展》特刊、《秋草雪鸪人体素描集》《白鹅艺术》月刊、《白鹅年刊》等刊物和师生画集；同时又查阅1934年，陈秋草和方雪鸪主编的一至三期《美术杂志》（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等向社会发行。如此传播美育，其积极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但是，长春路370号白鹅绘画研究所拥有的两幢四层楼洋房（一二三楼供作教室和办公室，四楼供学生住宿，陈秋草也常居宿在校内的校舍），却毁于“一·二八”事变的战火中。后于1933年1月28日“白鹅”受难周年之际，召开白鹅绘画研究所校友会议，宣布改名“白鹅绘画补习学校”，继续办学。但因经费不足，租不起大型校舍，办学规模小于以前。新校址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724号洋房内，近卡德路（今石门二路）口；后又迁址卡德路231号。设有实用美术班，包括商业美术、装饰美术、布景壁画等，分日夜两班。另设暑期补习班、人体写生夜班。还开设家授部，由潘思同主持，上学员家门教授绘画等。抗战胜利后，又迁址爱文义路364弄3号陈秋草家里，腾出客厅和另一大房间，坚持办学。
《美术杂志》1934年第1—3期（封面由陈秋草设计）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10月1日新中国诞生。陈秋草为适应新中国美术事业发展之需要，则创立“新中国美术研究所”，在北京西路364弄3号家里继续招生办学，培育美术新人。甚至到最后只有一名学员（蒋孝勋），他依然认真教学。可以说，陈秋草几乎一辈子献身于业余美术教育。
那么，陈秋草坚持近30年办业余美术教育，究竟培育了多少学生呢？有人说三四千人，也有人说二三千人。如果包括日夜班、暑期班、寒假班、通讯研究部（即函授部），乃至上家门授课的家授部等等，少说有千余学员是合理的。其中确实涌现出有突出成就、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有影响的人物。例如江丰（1910—1982），后来发展为著名版画家、美术史论家，1938年赴革命圣地延安，初在八路军总政治部主编《前线画报》，后任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主任和陕甘宁边区美术界抗敌协会主席，新中国诞生后任中央美术学院党委书记、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等职，出版有《江丰美术论集》上下集等。又如沈之瑜（1916—1990），后来发展为博物馆学家，长期担任上海博物馆馆长。再如著名版画家邵克萍，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国画家和装饰画家张雪父，著名书画家费新我，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美术史论家刘汝醴，兼长美术的著名电影导演桑弧，还有旅居美国的著名水彩画家程及，以及当时兼爱绘画、从东北流亡来上海受鲁迅器重的青年女作家萧红等等，都是“白鹅”学员。新中国诞生后，1949年10月24日起，办了四年的“新中国美术研究所”，实际上是“白鹅”的延伸，也培养了许多美术人才：金立德成为著名水彩画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朱玉成发展为著名工艺美术家，任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副理事长；瞿谷量成为著名水彩画家和中国画家；陈剑英、张之凡、汪福民等成为著名儿童美术家，等等。
陈秋草作为爱国画家和美术活动家，1936年为抗日援绥，曾在上海大新公司（今上海第一百货商店）展厅举办个人义卖画展。1946年又与刘开渠、庞薰琹、陈烟桥、郑野夫、张乐平等组建“上海美术作家协会”，开展迎接上海解放的美术活动。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应邀于7月赴北京出席全国第一届文代会，被选为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1950年出任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部艺术处美术科副科长，接着任上海工艺品供应社主任，随后奉调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工作。又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文联委员，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新中国成立后出版有《秋草画集》《陈秋草花卉小景画选》等。为儿童读物《小蝌蚪找妈妈》所作国画插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洲文化中心1978年颁发的“野间国际儿童图书插图比赛”二等奖。
（作者系美术学科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