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大师胡荣华
胡荣华是在父亲的启蒙下接触象棋的。
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父亲的水平很低。低到什么程度呢?胡荣华自进市队后,难得回家一次。有一次,胡荣华回家,看到父亲正和邻居王叔叔下棋。两个人都走了瞎眼棋——彼此的车都在对方的口里。而且,两个人下得还很起劲!后来,这位王叔叔搬走了,父亲又和胡荣华姑姑的儿子下棋,二人也是不相上下,可谓是棋逢对手。
正是水平不高的父亲,让胡荣华对象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胡荣华八岁那年的一个晚上,略懂象棋的父亲把他和姐姐叫到一起:“我来教你们下象棋吧。”父亲在讲解了各个棋子的走法和规则后,就让胡荣华和姐姐对弈。象棋让胡荣华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将军——可以对车马炮随意指挥。他从中得到了乐趣,找到了自信,从此和象棋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开始,胡荣华虽对三十二个红黑棋子兴趣浓厚,但水平却很差。在学会了简单的规则和车马炮的走法后,八岁的胡荣华就沉迷于楚河汉界而不可收。
胡荣华知道家里生活不富裕,所以不随意向大人要钱。没有棋子,他就自己动手。胡荣华找来一张硬纸壳,用姐姐的圆规画了许多小圆圈,然后再一个个剪下来,剪下的圆纸片往往超过了原来画的尺寸。圆纸片上的车、马、炮、兵、将、士、象,虽然一笔一划如同刀刻,但还是歪歪斜斜。对年幼的胡荣华来说,这些凝聚了他心血的圆纸片,是他的珍品。
三十二张圆纸片,孕育了一代宗师。胡荣华的成功,就是从三十二个圆纸片开始的。
胡荣华家住肇周路126弄,也叫志成坊,是石库门建筑。胡荣华就读的小学最早是靠近肇周路的一所私立小学,叫思诚小学,后来改名为吉安路小学。吉安路小学有一半设在法藏寺里,胡荣华就在法藏寺里上课。和思诚小学相比,法藏寺里的条件好一些。一开始,学校里的同学是胡荣华的玩伴,但很快就不是他的对手了。没多久,胡荣华成了吉安路小学里的“棋大王”。每天放学回家,胡荣华先做功课(那时的功课也不多,经常在学校里就能完成)。做完功课,胡荣华就找人杀几盘,实在找不到人,就到志成坊弄堂口的棋摊,或者到附近的复兴中路顺昌路口的棋摊上去看别人下棋。
复兴中路顺昌路口摆棋摊的,是一个比较随和的中年人,姓邓。因为胡荣华经常去看棋,邓老板当然也注意到了带着红领巾的胡荣华。在邓老板的棋摊上,从来没有胡荣华这样的小不点儿。而且,胡荣华的神态,又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少年老成。那时的棋摊,下一盘棋由输者付两分钱,和棋一人一分。作为孩子的胡荣华,只能在棋摊站着当观众。一天,也许是因为生意清淡,可能也是想测试胡荣华的棋力,邓老板主动招呼胡荣华和棋客分先对弈:“小朋友,你怎么光看不下呢?”
胡荣华老实说:“我没钱。”
邓老板说:“你在这里下棋,输了不要你付钱。”
听到不需要付钱,胡荣华便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不一会儿,过来一个要下棋的成年人。摊主上去介绍:“今天这里没有人,你不如和这位小朋友下几盘吧。”对方看看确实无人,便坐下来漫不经心地和胡荣华你来我往。当时的胡荣华,九岁刚出头,个头又小,大人一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胡荣华连胜了四盘。对方绝对没有想到,他会连输给胡荣华这样一个小孩。之后,在换了几个对手后,胡荣华在一个小时里,又胜了十盘。有一次,胡荣华一个小时曾经赢了二十三盘,帮老板赚了四角六分。胡荣华大过了棋瘾,摊主当然也十分高兴,他希望胡荣华多去他的棋摊,条件还是不变——输了不用付钱。那个时候的胡荣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实力:在邓老板的棋摊,他胡荣华不大可能输棋。邓老板是让他这个小孩子为棋摊招引对手!按照时下的说法就是为他做免费广告。当时的胡荣华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万一输了,不需要付两分钱,又有棋可下,很划算。胡荣华的广告效应确实很大!大到什么地步呢?每当胡荣华在那里和大人下棋,他们的周围,都会被围得密不透风。而胡荣华的身后,人更多。因为胡荣华人小,观棋者在胡荣华的后面看得更清楚。有一次,胡荣华下得兴起,忘记了回家吃晚饭。母亲先是到弄堂口的棋摊找他,寻不着又赶到复兴中路顺昌路口的棋摊,一时竟没有看到胡荣华,因为他被淹没在人群里了。
一天,有位在棋摊上认识的熟人朱翰章,说要请一位象棋名手指点胡荣华下棋。朱翰章说的这位名手,就是窦国柱先生。
窦国柱先生的大名,胡荣华早就耳闻。窦国柱先生是中国象棋史上赫赫有名的扬州三剑客之一,是徐汇区象棋队教练、上海文史馆馆员。不过,那个时候,胡荣华对文史馆馆员的概念不解,只知道他是一位象棋高人。胡荣华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几乎不外出,没事就在家里看看书下下棋。胡荣华家里的藏书也不少,其中有一本谢侠逊主编的1927年出版的《象棋谱大全》,胡荣华在书上看到过窦国柱以仙人指路开局胜棋王谢侠逊金钩炮的一盘棋。那盘棋的着法不多,一共只有二十三个回合。但是,就是从盘棋中,胡荣华感受到了丝棉老虎的厉害。另外,胡荣华认为谢侠逊以金钩炮来对付窦国柱的仙人指路开局,很有新意。胡荣华在古谱《梅花谱》和《橘中秘》里,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应着。后来,胡荣华就不断地想谢侠逊这一门金钩炮的好处。再后来,在1960年全国个人赛的最后一轮,时年15岁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的他,借鉴了谢侠逊的一炮过宫应对“刘仙人”的仙人指路开局,拿下了“刘仙人”,开始了垄断春秋。
窦国柱的家离肇嘉浜路大木桥路很近。那时的肇嘉浜路,还是一条臭水浜,后于1957年被填平。肇嘉浜路东起当时的日晖东路,北到徐家汇,当时有“十里肇家浜十里臭水浜”的说法。肇嘉浜路在当时是一条分界线,路的北面属于高档地段,路的南面属于低档地段。窦国柱住在肇嘉浜路的南面。
胡荣华第一次去窦老师家,是夏天的一个下午。他跟着朱翰章,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才到了窦老师的家。窦老师的居处,就在现在的正阳路(当时还没有路名)的小道旁。窦老师家的门牌上写的是斜土路1074弄,具体号码是多少胡荣华已记不清了。窦老师的屋顶上是小黑瓦,白墙是用石灰粉粉就,墙壁上紧贴着的是竹篱笆。窦老师居处的门前,是一条弹硌路。弹硌路的两旁,是十几间同样是白墙小瓦的“本地人”的房子。房子的两侧,是一大片农田。因为是夏令时节,尽管是中午,仍然有长一声短一声的蛙鸣。
朱翰章大概知道窦老师有午睡的习惯,敲门的声音很轻。开门后,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开了门。她正是窦老师的妻子,见过窦老师之后,胡荣华感觉师母比窦老师要年轻好多。窦老师夫妇有一个女儿,窦老师“远行”后,窦师母去了扬州乡下的女儿处。
一个多小时之后,午睡的窦老师醒了。知道来者等了那么久,他非常感动,马上拿出棋盘和胡荣华下棋。胡荣华也没有客气,拿起棋子就先走了一个当头炮,接着又结成了连环马。窦老师被人称为丝棉老虎,开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手应付。岂料,中盘时胡荣华强渡了一个中兵。看到胡荣华过河的中兵,窦老师大吃一惊,之后费了一番力气,才下了一盘和局。事后,窦老师非常满意地对朱翰章说:“今天我已经用了五成力量,但还是被这小家伙下和,这小家伙厉害。”
后来,窦老师还为胡荣华讲解了中炮对叠炮局以及破法:炮二平五,炮8进1马二进三,炮2平8……
有一次,从窦老师家走出来,胡荣华一路向东。他一边走,一边想棋,不知不觉,已走进了后来才知道路名的和厚里。那条呈“之”字走向曲里八拐的路,既没有铺石板,也没有铺水泥。那条路的两旁,尽目是陋之又陋的油毛毡作顶的土房。前两次随朱翰章来时,胡荣华没有注意小路两旁房屋的屋顶。现在看到这种油毛毡屋顶的土房,胡荣华感到很奇怪,和志成坊相比,真是人间天上。
从和厚里出去,就是日晖港。日晖港一头搁在肇嘉浜路上,一头向南移,一直移到黄浦江。从肇嘉浜路到黄浦江这一段,叫日晖港龙须沟,龙须沟属于日晖港河的分支。
绕过日晖港,走进打浦桥,胡荣华看到了17路电车。那是最早的17路电车的起始站,在现在的天桥东侧的下面。车站的南面,也就是十几步路之遥处,是窄窄的斜徐路。同样是十几步路之遥的西边,是一条更窄的徐家汇路,那是一条柏油路。站在17路的车头,朝南望去,车后的背景,便是又低又矮的陋居。陋居以小瓦片封顶,墙面尽目是斑斑驳驳,破损不堪!斜徐路的路面是弹硌路,弹硌路两旁,是一排木质小棚。斜徐路上,人来人往,嘈声不断,声音源于那个露天的小菜场——斜徐路菜场。
胡荣华一路走一路想,很快,就又走到了瑞金二路。打浦桥地区当年最闹猛的地方,是瑞金二路。长约350米的沿街两旁,是一溜儿门面不高的店铺。走进店铺时,必须举腿跨越,因为下面是一横档。头上,也有一横档。横档中是凹槽,用来插一根根长板。到了晚上,一根根长板就成了一堵墙。
胡荣华从瑞金二路右拐,拐进了建国东路,眼前便是一幅豁然开朗的景象了。
胡荣华自己也不清楚,他后来尝试用鸳鸯炮和龟背炮布局时,是不是和当年窦老师对他讲授叠炮局有关?还是和那一段经历有关——从和厚里呈“之”字走向的曲里八拐的小路里,绕啊绕啊最后还是绕出了一个大路朝天?
1957年暑假,胡荣华第一次参加了在上海市少年宫举行的上海市中小学生象棋比赛。当时已经很有名气的曾经的“七龄童”李耀芳、“十龄童”郑渭森都来参赛了。特别是十龄童,夺标呼声最高。最后,12岁的胡荣华大显身手,以不败战绩力挫群童而夺魁。
看到胡荣华获奖,窦国柱先生自然十分高兴,为了使胡荣华更上一层楼,他又带胡荣华去上海老城隍庙里的春风得意楼茶室下棋。得意楼是一幢闻名遐迩的老式三层楼,是当时上海规模最大、生意最兴隆的茶楼。清末有竹枝词云:“春风得意楼创建于清光绪年间,地处萃秀堂南侧,面临九曲桥,与湖心亭相望。登楼凭栏环顾,豫园风光、邑庙市景历历在目。得意楼厅屋宽敞,有座位千只,从早到晚茶客不断,过往客商歇脚,各大行业聚会,文人墨客雅集,衙门书吏、包打听、青楼女子也混迹其中。”20世纪50年代中期,得意楼生意渐趋清淡。1958年豫园改建时,得意楼被拆除。得意楼的旧址,在现在的豫园售票处一带。
当年,春风得意楼的二楼曾是象棋专座,是各路棋手切磋棋艺之处,棋王谢侠逊也常常去献艺。20世纪50年代初,得意楼的二楼也是上海象棋表演队的活动“据点”。棋手们在那里是一壶清茶,一支香烟,于棋局中细细品味人生如棋、世事如棋的经典哲理。
除了上海的本地棋手,外地的一些高手也经常来得意楼聚弈。在老棋手的提携与安排下,胡荣华经常和棋手交战。得意楼象棋表演的程序是先由两位高手对弈,然后由胡荣华这样的“小不点”与观众交战作为余兴节目。一次,两位高手表演后,12岁的胡荣华在台上等待观众上来挑战。这时,观众中有人叫了一声:“请台上的高手和胡荣华下一盘!”这一声后,茶室内一时竟鸦雀无声。片刻,但见正在台下观战的上海名手陈昌荣走了上来,坐在了胡荣华的对面:“我陪你下一盘。”
因为陈昌荣非常敬重窦国柱先生,而胡荣华是窦国柱的学生,陈昌荣自然就爱屋及乌,放下了名手的架子。
看到胡荣华的窘迫和紧张,陈昌荣鼓励胡荣华:“没关系,定心下好了。”看到笑容满面的老先生,胡荣华感觉像看到了邻家的老爷爷,紧张的心情立刻放松。
经过一个小时的交锋,胡荣华意外地胜了陈昌荣。陈昌荣没有因为输给“娃娃”而感到丢脸,他微笑着面对胡荣华:“小鬼,下得不错。”
胡荣华仰视着面带笑容的陈老先生,又看了看一旁眼睛笑成了一条线的窦国柱先生,强烈地感受到了棋坛前辈对他的期望。那一刻,胡荣华永生难忘。多少年过去后,只要回忆这一段往事,胡荣华依然十分动情。
胡荣华在得意楼与陈昌荣先生下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如果说,胡荣华获得小学组冠军,使他在孩子中称雄,那得意楼一战,则为胡荣华进入成人的队伍,敞开了大门。
(作者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棋协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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