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康路上漫步,你会不时邂逅一座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华美建筑。春天,武康路上的梧桐开始绽放嫩芽,带点羞涩的浅绿一点点从枝叶间探出,倒是常绿的香樟树满街恣意飘散着芳香,为这条安静的路增添了几分山野气息。走到淮海中路、余庆路、天平路、兴国路和武康路相交的五叉路口,你会被眼前巍然屹立着的一座犹如等待启航的巨轮般的建筑震住,那就是武康大楼。大楼外墙上褪色的红砖和门前石柱上的水痕遗留下岁月的沧桑,但却丝毫遮掩不住它逼人的气势。据说是因为武康路和淮海中路的夹角小于30度,才使得这幢楼有了这样独特的造型,十分张扬地矗立在闹市中心,神秘而美丽。上海的马路普遍都是两条相交呈90度的形态,而武康路缘何与淮海路有着如此奇特的夹角呢?这还得追溯到距今一百多年前的20世纪初叶。
武康大楼外立面(贺平摄)
清末洋务派大臣盛宣怀受李鸿章之托督办南洋公学,却始终苦于找不到熟悉现代大学管理的人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邂逅了创办汇文书院并在上海逗留的意大利人福开森,就聘请他当了“监院”。福开森上任后,为方便师生出行,用自己的薪水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与兴国路中间另外修建了一条小马路,那是1907年。最初,这条小路并没有名称,后来因为临近的法租界欲扩大范围,与上海宁波同乡会“四明公所”发生冲突,又与英、美、俄等国产生了矛盾,福开森从中调停,最终达成了一个令各方满意的解决方案。为答谢福开森,当地民众便把这条小路冠名为福开森路,即今天的武康路。不过到了1914年,这条福开森路还是被划到了法租界内。
20世纪20年代,随着租界的进一步扩大和人口的快速涌入,以及欧美新的居民用房建筑形式的出现,上海也开始逐步出现公寓式大楼住宅。其间,万国储蓄会出资组建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负责开发和经营上海的房地产业。由于福开森路地处法租界,又与霞飞路相交,当时附近有许多高级商场和商务场所,商人们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法商万国储蓄会针对附近缺少适合高级商务人士住宅的情况,便计划在这儿投资建造一幢住宅。万国储蓄会以彩票开奖吸收会员,筹得资金购置大量房产,武康大楼所在地皮即在其中。万国储蓄会还请来了美国建筑师事务所克利洋行(R. A. Curry)的匈牙利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操刀设计,于1924年建成了这幢大楼。行走在古典和现代建筑式样之间游刃有余的邬达克,延续了他一贯的折衷主义风格。这样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地块,不仅让邬达克把土地利用率发挥得淋漓尽致,还硬是通过独特的轮船式三角建筑演绎出了浓浓的法兰西文艺复兴风情。建成后的住宅既是典型的法国文艺复兴建筑式样的大楼,也是上海最早的外廊式公寓建筑,这使它不失为当时最为时髦的一幢现代建筑。这是邬达克在克利洋行工作时期的典型早期代表作品,也是邬达克在上海的第五个作品。那年这位天才的建筑师才27岁。
20世纪20年代的诺曼底公寓(武康大楼)
这幢公寓建成后占地1580平方米,建筑面积9755平方米。公寓楼身狭长,地上8层,地下室86平方米。楼内共有正式房间76个,附屋30多间。公寓最初的名字是“L.SS公寓”,即“东美特公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一艘著名战舰“诺曼底号”战功卓著,后来被德国潜艇击沉。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法国是战胜国,这幢建筑就被重新命名为诺曼底公寓,以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击沉的诺曼底号战舰。1953年,诺曼底公寓被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并更名为武康大楼。
上海最早的外廊式公寓大楼
武康大楼是上海最早的外廊式公寓大楼,南面沿街底层是老欧洲的骑楼样式,连绵不绝的拱形门洞构成了一个半开放式的走廊,拱形门洞中看得见不同店面的陈列,那是邬达克的一个独特思路,就是使用退缩手法,让门洞中的那条长廊兼作人行道,以弥补门前人行道的狭小。
武康大楼外立面局部
建筑立面虽然简洁,但大楼西端的半圆形造型却设计得十分得体,使得整幢建筑显得亭亭玉立。建筑第一、二层处理成基座,立面是水泥仿石墙,顺理成章地成为建筑三段区划中的一个基座,这样就使得这座公寓的下半截染上了一种中世纪城堡般的神秘。三至七层为黄褐色砖块贴面。大楼第二层为矩形落地长窗,三楼则为拱券窗,饰卷涡形锁石,窗裙板上雕刻有盾牌花束及飘带纹饰等,在大楼的第三层设置环通的阳台式长走廊,犹如一条纤细的腰带镶嵌在建筑立面,四至五层立面有部分宽大的外挑阳台。仔细观察,你还会看到那些刻有螺旋花纹的“牛腿”、拥有三角形古典山花的窗楣以及外墙的镶拼色彩,在阳光下显出一种低调的精致,勾勒出浓厚的法兰西风情。第八层处理成檐部,仍为水泥仿石外墙,两面皆开有双联的细长拱柱窗。八楼的视觉焦点是那个长长的阳台,它很奇妙地沿着整个建筑外墙转了一圈,中间全部贯通,起到了顶部腰线的作用,强调了建筑立面的层次感。这些如腰线般连缀着大楼的阳台给人以船上甲板的感觉,暗合着整幢建筑的巨轮造型。
在大楼的朝北处,向内留出两个巨大的天井,这可能是设计者为解决内部居室的采光通风而特意建造的。武康大楼的整栋楼房有梁而没有承重墙,所以每户人家的房型都不同,每套都独一无二。公寓二楼的汽车间顶部原先是一个芳草如茵的花园,花园北侧还设置了一个造型别致的喷水池。20世纪60年代末,二楼花园里的土壤被全部去掉,浇上水泥地坪,在上面搭建起一间小房子,作为车库采光透气之用,并作为大楼内住户晾晒衣被之地。
武康大楼的大门十分低调,看起来丝毫不起眼,但步入楼下大厅,宽敞的空间却令人豁然开朗,悄然无声间体现了对居住者的尊重。浅黄色柱子上细细的直线条让人想起遥远的古希腊年代,黄色马赛克地坪上的八角形图案、黄澄澄的墙壁等都在无言地述说着这座大楼曾经的奢华。面朝大门的两台主电梯已换过几次,据说最早的电梯是拉门的,唯有电梯门顶上安置着的类似半面钟的指针盘用以显示到达楼层的形式依旧,指针随着电梯的上升下降而波动,指针会一格格耐心地指过去。武康大楼的电梯是有专人操控的,开起来缓慢而沉稳。以前,大楼后面还有一座专供保姆出入的电梯,现已不存。公寓曲尺形的结构使大楼有了更多的采光,每层楼道都足够宽敞。在公寓楼顶,有一个很大的天台,当年可以眺望到南京西路的国际饭店和老上海电视塔。天台上至今留有当年邬达克设计的取暖烟道,多少年前,居住在这个公寓中的西方大班和东方闻人,当他们生起壁炉时,那袅袅的烟气便从这一个个烟道里飘向上海的天空。
武康大楼底层大厅
武康大楼楼顶天台
1930年,法商万国储蓄会又在原诺曼底公寓的东侧加盖了一栋砖混结构的五层新楼,新楼占地1233.37平方米,建筑面积1700平方米,老楼二楼和四楼的走廊有台阶能通往新楼,不久前已改为坡道。为配合业主的需要,又另建了1400平方米的汽车库和辅助用房。加建的部分与原有的建筑衔接得极好,从外部几乎看不出加建的痕迹。只是走在里面,要找到新楼的单元不太容易,第一次来的人常常会在里面迷路。
武康大楼是20世纪20年代上海出现的第一批高档公寓住宅,公寓建成后,吸引了许多当时上海大公司的高级职员,在上海的外资公司租赁了楼里大部分套房提供给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居住。因此武康大楼的第一批主人几乎都是欧美在沪侨民,而且是在上海滩已有相当地位的上层侨民,他们大多是在电车和自来水公司供职的外籍职员,其中有嘉第火油物业公司销售总代理、美亚保险公司上海办事处经理、罗办臣洋琴行老板以及西门子公司经理等人,几乎清一色的外国人。直至1942年之前,武康大楼里没有住过中国人。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租界沦陷,原本意气骄矜的英、美等国人士,成了敌对国难民,他们在沪企业被视作敌产接管,他们自己还必须在臂上缠上标着姓名、国籍的布条,且处处受到日军的盘诘与凌辱,甚至被关入集中营。那段时期,武康大楼十室九空,几无人声。
老上海电影圈人士的聚居地
尽管抗战爆发结束了上海短暂的繁荣期,但一批左翼文艺家却把“孤岛”电影,尤其是商业电影推向了繁荣。很多电影公司在租界相对稳定的形势下继续拍片。当时,离武康大楼一步之遥的电影制片公司就有新华影业公司和联华影业公司两家,于是,许多电影圈人士便陆续租住武康大楼。有“东方第一母亲”之誉的电影演员吴茵与丈夫吴君谋一家当时就住在武康大楼七楼,因电影《渔光曲》红透中国的电影明星王人美也居住在七楼的一个房间。1934年出品的电影《渔光曲》是王人美的代表作,1935年《渔光曲》随中国电影代表团参加了在前苏联举办的电影节,获“荣誉奖”,这是中国电影史上首部获国际奖项的故事片,王人美由此声名大噪。1935年的一天,编剧夏衍、导演许幸之来到王人美武康大楼的住处,邀请她出演反映“九一八”事变后青年知识分子走出彷徨投身抗日的进步电影《风云儿女》女一号,男一号则由被称为“千面人”的袁牧之出演。这部电影先由田汉写出故事梗概,后因田汉被捕入狱,剧本由夏衍修改完成。夏衍和许幸之邀请王人美出演这部电影有以下几方面的考虑:一是王人美已连续拍了7部电影,银幕形象既美丽又健康活泼,能给正遭受日军蹂躏的国人以鼓舞;二是王人美思想进步,是左翼电影联盟的积极分子,演这个角色最为合适。在两人的极力游说下,王人美终于同意出演。武康大楼所在地是个闹中取静之处,底楼是商铺,除了紫罗兰理发厅等,还有咖啡厅及茶餐厅,电影界人士平时喜欢在这里聚会,讨论剧本,会见演员,切磋表演。《风云儿女》拍摄期间,武康大楼底楼的咖啡厅更是成了剧组修改剧本、切磋表演的场所。一个多月后,电影杀青,夏衍、许幸之邀请聂耳作曲。没过三天,许幸之带着还处于创作亢奋状态的聂耳冲进武康大楼七楼王人美的住处,请她试听。王人美打开钢琴盖,随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高亢激昂的旋律回响起来,透过武康大楼的窗户响彻云霄……这就是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1935年5月24日晚,《风云儿女》正式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映,《义勇军进行曲》立即传遍了全中国。
那时,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武康路上有一个人影匆匆走过,他总是径直来到武康大楼一楼的咖啡厅一角默默坐下,不一会儿王人美便从楼上走了下来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此人就是先后拍摄了电影《十字街头》《渔家女》《中华儿女》等影片的德清籍著名导演沈西苓,他极想邀请王人美出演自己的电影,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因此,一有空就到这里的咖啡厅请王人美喝咖啡,并带她到家乡莫干山玩,逗她开心。有时,从小在德清外婆家长大的夏衍也会参加进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长桥逆鱼”有多么美味好吃,诱得王人美非要他们俩立即带她去德清美餐一顿。当年,武康大楼的咖啡厅里时常洋溢着这些文化界名流的欢声笑语。
抗战胜利后,孔祥熙的女儿孔二小姐把武康大楼买了下来,成为最大的业主,自己则住进新楼里。据说,这位孔二小姐很是另类,她喜欢穿男装,梳大背头,戴金丝边眼镜,或西装革履歪戴礼帽,或手持折扇做商贾打扮,外出时,口叼雪茄,手攥马鞭,身后跟着一大群喽啰,十分威风,但她对左邻右舍倒是彬彬有礼的。
新中国成立后大楼里名流如云
新中国成立后,武康大楼里陆续住进了许多在社会上颇有声望的人士,仍以电影界、文化界人士居多。1950年初,王人美由港返沪,中央电影局安排她在长江影业公司工作,并给她分配住进武康大楼新楼四楼东头一个单元,楼下就是著名的电影艺术家郑君里的家。赵丹和夫人黄宗英在20世纪50年代也居住在这里,在武康大楼住过的还有秦怡等知名电影艺术家,当时的武康大楼可谓星光熠熠。王人美搬到武康大楼后,为相互照应,她让哥哥王人艺夫妇搬来和她同住。后来,王人美去了北京,1953年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而这套房仍由王人艺住着。郑君里一家寓居武康大楼新楼三楼东头单元,每天早上7点左右郑君里便骑上他那辆老式自行车,从武康路蹬到上影厂。当年郑君里家里养着一只乖巧的小猴子,邻居经常看见他在走廊窗口逗它玩。
在武康大楼居住过的还有上影厂演员阳华,他寓居在武康大楼四楼。阳华演过《南征北战》《宋景诗》《母亲》《家》《不夜城》《红色的种子》《乔老爷上轿》《林则徐》《聂耳》《51号兵站》等诸多影片,尤其是1952年拍摄的《南征北战》中的李军长,他在片中的对白“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成了经典台词。住在武康大楼500室的荒砂,当过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市妇联宣传部长、秘书长,是1955年创刊的《每周广播》报的创始人之一,还是《为了孩子》《现代家庭》杂志的创办者,并当过这两家杂志社的社长、总编。荒砂特别喜欢孩子,常从单位里借回一大堆连环画供儿女阅读。由于她家连环画多,邻家孩子都爱去她家,即便把家里弄得很乱,她也从来没有丝毫不悦。曾任少年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林剑修住在武康大楼504室,当年,少儿出版社出的《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文艺》《十万个为什么》等都是孩子们最爱读的。林剑修喜欢养花,家里朝南的那间大房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盆景,空闲时他还喜欢画画国画。这里还住过著名电影导演和戏剧活动家应云卫、中国电影事业家孟君谋、著名电影演员高博等,老干部蒋铁如、老报人孙叔衡、老画家邵洛羊、学者兼工商业者沈仲章等也都居住在这里,可谓群星闪烁,名流如云。
武康大楼户型以一室户及三室户为主,转角处的房屋面积最大。以前上海没有这么多高楼,住在武康大楼六楼以上的住户从大楼南窗能看到毕卡第公寓(今衡山饭店)甚至龙华塔。楼内的邻里关系既不同于弄堂人情的不分彼此,也没有现代小区的疏离感,而是保持了既友善又礼貌的舒适距离。那时,武康大楼是这一带少有的高楼,一面就是淮海中路,当时新华路、淮海路是国宾道,倘有国家领导人偕外宾坐敞篷车驶过淮海中路时,武康大楼的住户们即可临窗而观。武康大楼朝南的斜对门,就是宋庆龄的家,站在三楼以上,能看见整座院子。每当国庆节,大楼里的孩子们一定会来到后楼的五、六、七层窗前,兴高采烈地眺望着自人民广场处腾起的五彩缤纷的团团焰火。
武康大楼里的神仙伴侣
在武康大楼住得时间最长的名人大概要数一对闻名遐迩的神仙伴侣: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和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了。孙道临和王文娟夫妇居住的新楼404室正是当年孔二小姐的闺房。自1964年搬到武康大楼后,孙道临一住就是四十多个春秋,直至2008年1月,在这幢楼里走完了他86年的人生旅途。没有了孙道临的武康公寓,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遗憾,而耄耋之年的“林妹妹”王文娟失去了心爱的夫君,又该如何排遣武康大楼里的漫漫长夜?
2012年,我在武康大楼采访过王文娟老师。已经没有了孙道临的寓所稍显清冷。客厅不大,一组沙发围成一个会客区,几座顶天立地的书橱沿墙而立。客厅正中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孙道临木刻像,似乎这位杰出的艺术家依旧在自己家里,孙道临的气息在房间的角角落落散发着。屋子朝南是一堵全透明的落地景观窗,窗外是半间客厅大小的内阳台,阳台里摆满了绿色植物,阳台对面是一幢白色的建筑,建筑前有绿色的草坪树木,那是宋庆龄故居。阳台上的绿色和宋庆龄故居的绿色连成了一片。王文娟说:“刚搬来时,我并不喜欢这里,觉得这房子曲里拐弯的,又是沿马路,太吵。可是,道临喜欢,说对着淮海路,多好!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阳台了,尤其钟情于对面的一片浓荫。”阳台上有一张长沙发,前面一张茶几,王文娟让我在沙发上坐下,阳光温暖地照射在我身上,暖融融的感觉。王文娟把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演活了,不过,生活中的王文娟却丝毫没有林黛玉身上的尖酸刻薄气,她大气随和,极具亲和力,而且一点也不矫情。说起她演的林黛玉曾风靡神州,王文娟只是浅浅一笑,淡然地说,这是自己机遇好,越剧《红楼梦》有它生逢其时的优势。
王文娟在武康大楼作画(2012年)
王文娟和孙道临的结合被喻为是一首舒伯特与林黛玉合写的诗。两位大艺术家相濡以沫半个世纪,他们不仅是心心相印的夫妻,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当年促使两人结合的大媒人是著名剧作家黄宗江。王文娟说:“其实,在没有认识道临之前,我就是他的粉丝,他演的电影我每部都看,有的还看了好几遍。”而孙道临也非常熟悉王文娟的表演,十分赞赏她的演技。当年王文娟参军总政越剧团时,黄宗江是联络、接待人员之一,而孙道临则是黄宗江从小的好朋友。孙道临和王文娟初见时,一个风度翩翩,一个风神灵秀,彼此好似千年之前就在那里静候着似的,一旦撞见,气场悄然暗合。两人都是名人,公众场合不能去,谈恋爱只能晚上在僻静的马路上散步,那时孙道临住在武康路上的密丹公寓,王文娟住在华山路上的枕流公寓,好在两条路紧连着,每次两人都走到深夜,沿着武康路送来送去,好似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十八相送”,当然,每次都是孙道临最后送王文娟到枕流公寓,就这样一步步相依相偎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是1962年的夏天,其时孙道临41岁,王文娟36岁,是标准的晚婚了。因为密丹公寓面积狭小,临时申请房子又来不及,就把婚房放在了枕流公寓,一直等到两年后女儿庆原出生,才将两处房子并在一起,置换到武康大楼。两人平时穿着十分简朴随便,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家里主要由王文娟的母亲操持,家务则由保姆承担。
婚后,两人难得在一起,即便相聚了,话题也总在艺术研讨的圈子里。闲暇时,两人一起去看电影,看完后,会相互交流切磋,常常是孙道临侃侃而谈,王文娟静静地听。王文娟说:“他一谈就是一大套,但我喜欢听他谈。”王文娟每接到一个新的剧本,一定会拿给孙道临看,然后俩人一起讨论。孙道临喜欢弹钢琴,还会唱美声,他有空时,就为妻子伴奏,陪她练声、运气。燕京大学哲学系出生的孙道临崇尚文化,他让王文娟有空多看看书,读读外国小说,以提高自己的艺术素养,还亲自为她开列了一份详细的书单。王文娟不但有空就看书,还让孙道临教她普通话,孙道临就一本正经地给她上课:“这是前鼻音,这是后鼻音。”王文娟搞不清楚,孙道临急了,说:“你怎么这么笨啊?”武康大楼里孔二小姐住过的房间里洋溢着两位中国一流艺术家的欢声笑语。
孙道临走后,王文娟失去了一个艺术上共同交流探讨的伴侣,很不习惯。家里留存了她太多的牵挂,关于孙道临的,关于他们俩从前的日子。每当遇到事情要商量,她总会像以前那样习惯性地去找她的道临,可是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和照片。说到这里,王文娟的眼睛里掠过忧伤。好在失去孙道临的日子,还有自己钟爱的越剧,还有遍布天下的“桃李”。她有时和女儿庆原一家住在一起,有时单独住在武康大楼里。平时王文娟也不闲着,会会老姐妹,指导她的王派弟子,接待朋友。她说:“我好像蛮忙的。”除了上面说的那些事情,她每周还要到老年大学学一次画,去一次要交两张作业。说话间,王文娟带我去看她的阳台画室,里面挂满了她自己画的画,我发现她画得最多的是牡丹,仔细看王文娟画的牡丹艳而不俗,就像她塑造的人物一样,有一股清新之气。王文娟的学生每排一个新戏,都必然要上门找她们的老师指导。武康大楼那幢寓所里经常会有越剧声飘出,轻轻柔柔的,满是江南风情。
蚀骨的风情依旧飘散
也许是因为这座地处老上海最有法国味道的转角公寓楼里面曾经集合了许多骨子里最风情的人物,无形中成就了这幢楼独一无二的浪漫气质。现在它已被列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得到了很好的修缮和保护。张爱玲小说中描述的20世纪初上海人家中那种“暗嵌”式熨衣板,居然还能在武康大楼的民宅中看到。在如今的住客中,有从小就住在大楼里的老上海人,也有慕名新搬入体验老房子风味的新上海人和外国人。而底层的商铺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衍生出了不同的形态,琳琅满目,生生不息。门口一侧白墙上的“武康大楼”四字是2008年大修时所置。2016年5月新开了一家古风禅韵的书店“大隐书局”,它就坐落在武康大楼新楼底层内,对面正是宋庆龄故居。走入书店,几乎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处处皆景。日式格调的品茶和室里,墙上有副对联,上下联分别写着“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让人想起古代山林隐逸之士的日常生活。空气中回荡着悠扬淡雅的古琴声,令人恍如跌入唐宋年代。以词牌名命名的七个幽静雅致的独立空间分别写着桂枝香、醉花阴、青玉案、山亭柳、苍梧谣、天净沙、满庭芳等名字,中式竹帘后是高科技的影音设备,传统和现代悄然融合。“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这家书店位于上海的繁华地带,门口便是车水马龙的淮海路,躲进这浸润着中国传统人文之美并集合多种文化创意元素的书店,坐下来幽幽地点一支香,慢慢地饮一壶茶,细细地品一块绿豆糕,笃悠悠地听一曲古琴,静静地捧读一本心仪的书,尘俗烦恼顿消。不经意间就领略了“大隐隐于市,何需寻野径”的意趣。突然想到,倘若昔日住在楼上的燕京大学哲学系高材生孙道临先生在世,大概会经常下楼光顾这里吧。
武康大楼门前
今天,我走进武康大楼,就好像走进了一部流淌在时光里的老电影。骑楼、券廊、转角挑出的阳台、三角形古典山花窗楣等,都突显了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它的一个门廊、一个转角,让走过的人会怀疑自己是否身处巴黎。作为上海标志性历史建筑之一,百年来,武康大楼见证了不同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建筑本身共同构成了上海独一无二的城市性格。武康大楼像是一艘华丽斑驳的船,泊在上海最有风情的街角,永不行驶,在这座动感的城市中显得异常沉静。虽落满岁月痕迹,却犹如醇酒,时间越久越迷人。我想,今天的人们之所以依恋与钟爱这幢将近一百年的大楼,大概是因为它为当代都市人心中无处停泊的怀旧之船提供了一个空间,一个记忆的去处。
(作者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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