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在1843年开埠以后，西方传教士在上海出版的上海话圣经约有54部，记录和研究上海方言的著作（包括语音、词典、语法等）约有23部，上海话课本约有25部。他们用近代先进的语言学理论和方法，给上海话在近代100年的变化历史，留下了真实的资料。这100年正好是上海话发展变化最大的一段时期，这些书又是连续不断编写和出版的，我们能从中看到上海话在这段时期中是如何一步步地连续有序地发展的，快速变化又万变不离其宗。
图1 《上海土白奉教原由俚言》封面
传教士为了悉心传教，还出版了大量的通俗宣教的读本和报纸，使用上海土白。如我收集到徐家汇土山湾1876年出版的《上海土白奉教原由俚言》（见图1）和土山湾慈母堂1907年排印的《方言备终录》上下册，都是用通俗的上海话口语讲述信教的种种道理，解答疑难。如《方言备终录》中有这样一段：
圣伯尔纳多看见教友勿着急救灵魂，气得来哭，可怜伊拉拿灵魂个大事体，当一个孛相东西，单管肉身个事体，打算发财，想活好性命，好像勿晓得世界上个福气，齐是空虚个。吾主耶稣话：人若是得着普天下一总个国度，失脱之自家个灵魂，有啥好处！教友，侬拿吾主耶稣第句说活，细细能想一想，若使侬救着之灵魂，拉世界上虽然穷苦，受别人凌辱，也是有福气个；若使侬救着之灵魂，侬拉世界上虽然体面，有铜鈿，有福气，到底死之后来落地狱，什介能个福气，为侬有啥好处呢？（按原书文字抄出）
我从研究上海方言的变迁始，也收集了传教士出版的宗教宣教书刊和上海话报纸。
最有意思的是在土山湾的天主教士们用中国传统的戏剧形式，演戏给老百姓看，宣传天主教，这正是在上海出现的中西融合的文化现象。
我搜集到两本天主教排演戏剧的手抄本原件，用毛笔直行书写，所有的对话说白都使用上海话，每出戏，都像昆曲唱本那样有地点场面描写，有“脚色”人物说明，有“陈设”布置说明，还有“垂幔卷起”后谁坐谁进的描写。在对话正文中也有小字说明人物的动作安排和表情态貌。正本戏用对话形式，但有的一出演完或开幕时有唱曲。
一部戏的稿子已失去封面，所以已不知戏名。这个戏一共是四出戏。第一出是《讲道厅一座》，演一位吴先生接待两名崇明来的百姓，解答他们的种种问题，并解答了其中一位看了借去的几本书后提出的疑惑（见图2）。第二出是一名受大鬼控制的小黑鬼怒气冲天要拆光天主教堂灭教，又被大鬼杖责他做得不狠，但小鬼回说弄不过耶稣玛利亚，大鬼又教授他种种劣行。第三出写一洁白美丽天神入内，众人歌颂天主救人灵魂上天堂，使崇明这小地方天天有许多野米郎的灵魂升天享福。第二天神白我是“法额尔”，天神的娘童贞圣母降下来望望崇明教友。圣母说天天念经求天主，早夜课玫瑰经总不要缺失，打胜鬼魔。第四出是在教先生请进外教先生，外教先生看过书后认为天主教道理原原本本正大光明，但又写疑问，如为什么天主是一个又是三位？他用许多自然界生活中的比喻来回答他们三位一体的奥妙道理。又用乾隆皇帝时代的故事说明天主的独养儿子第二位费略为爱慕我们大家，亲自降下做人，亲自吃尽苦头。四出戏后，有8个有关天主降福崇明的歌曲由独唱和众唱完成。
图2 佚名戏文第一出《讲道厅一座》
这里摘录一段第一出中的戏文：
乙：前日我兄弟借先生几本书，自家看看念念，看见道理果然好极，然而心里终有点疑惑，天主有呢不有个，有啥凭据？有啥作证？甲：先生明白人。先生进到第只讲道厅里，心里想过歇否，话咾第只厅，不要经木匠，不要经泥水匠造个，是自家撑起来个。先生要话啥，走走路，看见一顶石桥、木桥，想总有前头石匠木匠造拉个。宅子门前，几□几棵树，想总有人种拉个，看见第只钟表，想总有钟匠表匠做拉个，看见有烟，就晓得下头有火，听见廊檐水滴滴得得，就晓得外头拉落雨，听见机架机架，及粒共鹿，想总有车子推过。人有明悟，可以推想个，难道天什概能高，地什概能厚，日月星辰什概能亮咾多，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五谷百果，什概能奇奇妙妙，倒无啥一个大匠人造咾做个否？乙：先生说得有理，但是大概不认得天主不恭敬天主个多，我想天主有不有，大概人不晓得，不晓得咾不恭敬天主，不好算得错。甲：我还要问侬一样：此地有一个七八岁个小囡，趁爷娘不看见，去偷别人家个物事，第个时候，真正呒啥人看见，无啥人晓得个，倒底自家良心里，就吓咾怕，请问第个吓咾怕，从那里来个？不是心里自家晓得，有一个啥人，或者一个神道，伊总看见拉个否？从此看来，良心里告诉伊，有一个天主，管掌赏善罚恶个。（按原文抄）
不断地问，耐心地说理，讲道就此变得通俗化了。
第二部戏的剧名叫《真福吴国盛致命演义》，共十七出（见图3）。脚本上有法文的“1920年10月”、“徐家汇”抄写字样（见图4）。第一页主要列出取了名字的脚色有9人，还有狱吏等无名的人。全剧塑造了一个性格直率又有点霸气的吴国盛，从不信圣教到受启蒙入教，从强令地方百姓入教，到真诚感化百姓传教。在皇帝开始禁教后，坚信教义宁可进监离别妻儿，在牢中又不屈不挠，在受刑架上被绞死。他临死快活自在乐见天堂，“谢谢天主的大恩！”落幕后又开幕，装天堂景。吴说：“我已经看见我救世主耶稣了。”又问众人：“㑚看见啥否？”众曰：“伲勿看见啥。”吴大声：“为啥㑚勿看见啥？歇之一显，我要享天堂永福哉！（忽然默静又曰）我看见圣母，还有个护守天神，伊拉来迎接我哉！（向刑役）我拨㑚二两银子，请㑚拿绞棒绞绳，快点绞，快点拉，送我快点到天堂上，费心费心。”“忽闻一声炮响，地为之震，众人失色，惊骇不止。”闭幕又开幕。一人出述：“上绞时候，忽然无缘无故，青天白日到辣辣一响，响得来比之开炮，还要响点！”“一众人个个赞美咾个个稀奇交关。”这样一个剧情高潮，真有一点浪漫主义的色彩。后来天主教解禁吴国盛获平反，“到1908年列吴国盛入真福品以后，圣迹更加多哉。”
演剧后有一人出白：吴国盛致命是在1814年11月7日，到现在总共有106年哉。
图3 《真福吴国盛致命演义》封面
图4 《真福吴国盛致命演义》脚本
该剧每出的戏目都如同古代章回小说一样写成对偶句，如“第一出：霸一方英雄自命，遇一友真道得闻”，“第十七出：解法场一路伤心，受绞刑千人瞩目”。全剧用通俗的百姓都听得懂的上海话，将很有性格的主角吴国盛刻画得有声有色，剧目的演出一定会感动许多人。
我们且看其中的两段。
第一段：第六出第四次开幕，描写吴国盛强迫别人入教一段。
开幕 见有多人聚集跪祷。远有石子瓦砾射下，吴国盛跪最后之处，复有人抛射瓦石，国盛怒，出而拘之，捕至堂中，命其端跪于地。呼曰：
朋友，侬倒不信天主，还要阻挡伲信天主，乃我偏帐要侬一定信天主，不要也要要，不肯也要肯，不管侬要不要，肯不肯，定见要侬拜天主，信天主。喏，拜天主末，是什介能做法了。（乃左手按其首，右手执其手，教其画十字。呼曰）因罢德肋，快快念。（其人不念又呼曰）因罢德肋。（其人仍不念，三次呼后仍不念，乃掌其面，呼曰）若再不念，我还要打哩。（其人无法，只得随之画十字，画毕。斥之曰）跪好拉，不准侬出去，让伲经念完全之咾出去，再有说话拉哩。（念经毕，吴起谓众人曰）今朝又添一位新教友哩。（又向之曰）恭喜侬，今朝侬恭敬之天主，不可以再拜菩萨个哉。今夜归去，家堂菩萨、灶君香火，一起要拆光弄光。明朝我来替侬贴一张天主圣像，日日同伲念经拜天主，来学习道理，不好有啥退班。不然末，我定见不放侬过去。 闭幕
图5 《真福吴国盛致命演义》第九出
第二段：第九出 遵义县出差捉人 吴国盛显勇投身（见图5） 第二次开幕一段
开幕 差人二至隆平场 吴国盛在家等候。 （二差到）问先生尊姓吴的是么？（吴：）不错，我是吴国盛，㑚两家头是县官差人，来做啥事体，我也晓得拉者。（差人说）无啥事体，不过请先生到茶馆里吃茶，伲要白话一声。（吴：）白话末，啥地方不好白话，青天白日不好鬼说鬼话，做出一种偷形□状个，鬼头鬼脑，我是吴国盛，拳头大臂膊粗，遵义县隆平场地方，啥人不晓得我个名头呢。我信之天主，个我愿意，此地閤镇个人，个个认得天主，恭敬天主。我假使同㑚两位比比英雄好汉，我想一干子一定也吃得住㑚两个人个哩。我现在不脱㑚计较，㑚要我那里去，就到那里去末者。㑚话咾要我到茶馆里去，就到茶馆里去末哉。（二差人：）请快快跟伲来。（吴随二人去） 闭幕
开幕 （差人与吴在茶馆内吃茶，差人说）朋友，今朝伲奉宪命，是为捉吴国盛咾来个，不瞒侬哉，伲要不客气动手哉。（吴：）两位要办衙门公事，请㑚尽管办，㑚个公事，不必拘拘束束，多说多话，我晓得吾主耶稣前头为我罪人，拨拉恶人拉山园里捉去，牵来拽去，穿城游街，受人咒骂讥笑，齐为我立过好表样拉个。请㑚两位动手末哉，我吴国盛决无半点倔强。（言毕伸手受缚，差人拽吴而去） 闭幕
这个上海话剧本，相当好看。法国传教士来土山湾传教，真是不遗余力。演戏，注意融入中国形式，演出圣教内容。他们与上海人一起，共同创造海派宗教文化。
（作者系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
